「这便是你的顺应人心,你心中的正道?」
「敢问你顺应的是何人之心?你所行,是怎样的正道?」
「明后不配谈爱民二字,你便配吗?」
「你不当问我,你何错之有。」她看着徐正业,眼神比春日的溪水更凉:「你当们心自问,自己何对之有。」
对上那双眼睛,徐正业紧咬的牙关微颤。
「再者,当初明后登基,不也正是因为有你的扶持吗?」她的声音很平澹:「归根结底,你与她本是同路人,又何必自居大义,死到临头还要自欺欺人。」
说的通俗些,这背后不过也只是一段过河拆桥,分赃不均,分道扬镳,因而生怨的故事罢了。
徐正业双手紧握着插放在溪水中的长刀刀柄,忽而一字一顿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若说身手武艺是为天生奇才,可她当下所展露的,看待事物的态度与无声间的压迫气势,又当作何解释?
此时此刻,她带给他的感觉,竟莫名令他有似曾相识之感,好像很久之前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徐正业定定地看着她,似要从她眼中找出藏着的真相。
「我是什么人。」她复述了一遍他的问题,语气悠然地答道:「檄文上不是说过了吗,我乃将星转世,上承天意,特来杀你。」
「天意?」徐正业忽然笑了出来,勉强将身子站直了些。
而后,他忽而拔刀,水珠裹挟着杀气,指向她:「满口诳言,你承的什么天意!」
那少女依旧稳坐马上,似笑非笑道:「我以我为天,我意即天意。」
「所以,我想杀你,便是天意要杀你,分明是实话,怎会是诳言呢。」
「……简直狂妄至极!」徐正业一双猩红的眸子里,忽然现出一缕兴奋之色:「但很好!看来,分明你我才是同路之人!」
能说出「我以我为天,我意即天意」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者,岂会是安分守己愚忠之辈!
今日纵然他死,明后这江山,必也不可能安稳!
他忽而仰天大笑起来。
而后,在水中踉跄上前两步,手中刀近乎要抵到常岁宁身前:「……我此刻可高看你一眼,你可敢与我堂堂正正分出个胜负!」
「敢啊。」
常岁宁笑了一下:「但我今日累了,看在同为武将的份上,愿意听你说这些临终之言,已很给你体面了。」
「且我如今也算小有威望了。」她看向徐正业身后,「若事事皆要亲力亲为,时刻上蹿下跳与人打杀,岂非显得太不稳重,少了些为将者的风范?」
当然,打不过也是一条。
徐正业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如抱死志与她正面拼杀,她如今这躯体,八成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被他趁机挟持事小,被他打趴下,丢人事大。
现如今,她的面子和性命,可都是很值钱的。
常岁宁说话间,已握起缰绳,错开徐正业一步,马蹄散漫自他身侧离去。
徐正业却蓄力蓦地转身,奔追上前,挥刀朝她后背砍去。
常岁宁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抬起,反拔出背后长刀。
长刀出鞘之际,她已然在马背上压低身形,驭马,回身,横刀,掠去。
刀光迫人。
眸色凛冽。
徐正业举刀的手臂被斩断,断臂与刀,一同飞了出去。
他不可置信地踉跄后退数步。
「说不与你打,你还真上当啊。」常岁宁将长刀抛出,掌力击向刀柄。
「噗嗤!」
长刀直直飞出,刺入徐正业的胸口。
常岁宁重新调回马头,未再回头看。
徐正业跪倒在水中,艰难挪动,仍旧不甘地要去拿回自己的刀。
数十支箭齐发。
他身形随着中箭一次次颤动着,而后头颅无力垂落,一切终归于平静。
「将军!」白校尉细心提醒询问:「可要带走徐贼首级?」
毕竟
,那个七十三日……
常岁宁点头:「带上。」
而后,又交待一句:「将他的尸身从水中拖上去。」
水是活水,相互流通,尸体烂在这片溪水里也会坏了附近的水,人活着已经罪大恶极,死了就不要再造孽了。
还有汴水里的尸体,无论是同袍还是敌人,也皆要打捞掩埋。
此前她与肖主帅称,死了丢河里拿来喂鱼,不过是面对即将到来的杀戮,出于缓和心绪,而下意识说出口的浑话罢了。
大量的尸体会毁坏水源,甚至有可能引发瘟疫,她打了这么多场水仗,自然不可能会让自己随口的浑话成真。
但再多的浑话,也终究平复不了杀戮带来的冲击。
想要真正平复这一切,只有止戈。
可如今这时局,这二字与妄想无异。
但她将会一直在这条名为妄想的路上走下去,若有朝一日得以接近这份妄想,她会以此妄想为根基,试着为她大盛子民建一份不拔之业,使这份妄想尽可能变得长久,长久地在她脚下这方土地上停留。
常岁宁驱马慢行,望向前方。
半人高的杂草随风拂动着,绿浪似与蔚蓝天际相接,清风推着白云时卷时舒。
那清风白云处,有马蹄声似雷点,奔腾而来。
常岁宁下意识地勒马停下。
随着那马蹄声靠近,常岁宁慢慢得以看清,来的是玄策军,是元祥,是……
是一个,她很担心的人。
双方人马,在相距十步处停下。
青年坐于马上,深青衣袍,眉眼清绝,在清风中与她对望。
片刻,他翻身下马,朝她走来。
刚结束了一场大战的常岁宁,脑袋疲惫之下,有着短暂的似真似幻之感。
直到那人走到她身侧,她适才微微回神,在马上垂眸看着他:「崔璟,你没事……」
听得这声因过于下意识,而从未有过的「崔璟」,青年眼中溢出一丝比清风更怡人的笑意。
他认真地与她点头:「是,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