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虽然薨逝,但他在时设的那道淡淡的珠帘依然存在。珠帘后的宝座空了几天后,它的主人又重新坐到里面。
珠帘轻轻飘荡,就像帝王冕冠上垂下的玉旒。玉旒前的李显仿佛觉得自己在被身后的阿娘,不,或者准确地应当称之为天后,打量审视。
李显顿觉如芒在背,坐立难安。他的心砰砰直跳,恍恍惚惚想起了当年六兄被废的情形,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不止李显不安,堂下的大臣也满腹狐疑。此刻,乾元殿中一片沉寂,弥漫着一股波诡云谲的气息,就连和武媚娘通过气的裴炎此时也感到了深深的不妙。
在裴炎的预想中,天后可能会在朝堂之上斥责皇上,然后皇上痛哭流泣承认错误,发誓要做一代明君,此事完美结束。
突然一阵心悸传来,裴炎握着笏板的双手颤抖起来。他忘了,珠帘之后坐的可是执政二十多年,权谋心术智计不比任何差的天后。
高宗皇帝尚在时,天后还差点攫取了摄政的权力。尝过了至高权力的滋味后,她怎能会甘心成为避居后宫的太后?
裴炎不敢想象,今天将会发生什么。一阵甲胄碰撞的声音验证了裴炎的猜测。
一群身披黑甲手执利器的羽林军如潮水涌进了乾元殿,将大臣们团团围住。
程务挺和张虔勖从殿外走到大殿中央,面上一片肃杀之气,手中刀剑寒光闪烁。
这时一名侍臣在殿上大声宣读:“奉天后敕令,皇帝宠信外戚,欲将江山送人,昏庸无道,不辨是非,有负先皇圣命……废皇帝为庐陵王。”
话音刚落,从程务挺和张虔勖背后走出两名高大魁伟的兵士,登上御阶,将一脸呆愣的李显像架小鸡一样,架起就往外走。
“啊、嗯、哎……”李显人被架起后,双脚不沾地,神情恍惚犹如在梦中,嘴里下意识地发出几个语气词。
茫然、惊讶、惶恐、不解、恐惧……众多思绪交织,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就被废了,就这样被废了……直到出了乾元殿他还没有说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是一场**裸且筹备周全的政变。
大臣们毛骨悚然,一动不敢动,他们此刻就像砧板上的肉,那黑甲卫士手中的刀剑仿佛就搁在他们的脖子上。
殿外乌云密布,阴沉沉地压在众人的心头。沉默犹如一头巨兽,似乎要吞掉殿中所有的人。
珠帘仍在轻轻晃动,帘子后面的女子依然沉默地端坐着。
“微臣谨遵天后敕令。”有人高喊着跪了下去。
这个声音仿佛像什么号令似的,那些紫袍、绯袍、青袍一片片跟着跪了下去,在甲胄散发的寒光前黯然失色。
裴炎等几位宰臣,此时就如刚被押下去的李显那样,脑子一片空白。
前任皇帝指定的继承人就这样被天后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废掉了……
废掉了……
裴炎抬起头,珠帘内的天后端坐着,看不清神态,但从始至终她都未发一言,但从始至终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根据多年的政治经验,裴炎认为这绝不是一场临时仓促发生的政变。想到这里,他浑身发寒,双手不自觉地颤抖,余光扫了一圈,发现站着的大臣没有几个。
很多人都匍匐在天后的权威之下。
“咚”一声,裴炎也跪了下去。
风云变幻,大势已去。
然而,乾元殿发生的这一切才仅仅是开始,腥风卷着血雨即将来临。
韦后送走李显后,心中惴惴不安,刚想要睡个回笼觉,就被吵吵嚷嚷的声音吵醒。
韦后心中烦躁,刚想要斥责宫女,就看见柳儿脸色惨白地跑进来,语不成调道:“羽林军……围住……寝殿……”
韦后心一紧,忙出了殿门,看着为首的羽林军将领,壮着胆子大声斥责道:“谁给你们的担子竟然敢围皇后寝宫,你们难道要谋反吗?”
声音中夹杂着一丝颤抖。
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嬷嬷从人群走了出来,神色平静地宣布道:“天后废皇帝为庐陵王。王妃,请随奴婢离开皇宫,莫要让奴婢为难。”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韦后指着老嬷嬷,满脸不可置信说道:“你们敢假传圣旨,皇上乃天皇指定,谁敢废他?”
老嬷嬷眉头一皱,对身边的宫女说道:“这寝殿不是庐陵王妃能住的地方,你们将王妃请走。”
韦后满脸惊恐,慌忙后退,寝殿中的宫女将她护在身后。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哭声,韦后猛地抬头,只见她的三个儿女正被乳母抱着上了马车,身后跟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士兵。
“放肆!重照是太子,长宁和永寿是公主,你们竟敢如此无礼?”韦后拨开人群:“我要见天后!”
韦后尖利颤抖的声音把大一点的李重照和长宁都吓哭了。
老婆婆不为所动,平淡地对韦后说道:“郎君和娘子年幼,还指望王妃去照料呢,请王妃登车。”
韦后咬咬牙,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在老嬷嬷的凝视下,一步一步登上了马车。
车帘重重放下,韦后想要掀起窗帘观察,却看见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她的手如烫住般赶忙放下帘子,将儿女紧紧护住怀中。
李重照已经两三岁了,被韦后抱住后,渐渐停住了哭泣,乖乖地窝在韦后的怀中。
他年龄尚小,还不知道等待他一家的将会是什么。
李显一家全部秘密被带到别所,严密看管起来。
豫王李旦一家则被羽林军护送来到了紫微城。相王李轮,在一年前改封豫王,改名李旦。
武婧儿大约和李旦同时进了皇宫,她被宫人紧急接到宫中,主持宫中事务。
武婧儿急匆匆而来,只见宫中一片肃杀,天空乌云压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施剑秋前来迎接她,语速飞快地解释道:“天后废皇帝为庐陵王,豫王一家刚才全部接到宫中别殿。天后请你暂为处理后宫诸事。”
施剑秋一靠近,武婧儿就从她身上闻到一股股淡淡的血腥味。来不及思考其他的,武婧儿郑重地点点头,一边走一边问:“京师可曾戒严?”
施剑秋道:“左右武卫将军已经封了各坊入口。”
武婧儿:“在京的诸王府邸可都围住了?”
施剑秋:“昨夜已经围上,且下令若有违抗,以谋反罪论处。”
武婧儿:“天后何在?大臣何在?”
施剑秋:“天后和几位大臣进了贞观殿商议后续的事情,其他的大臣都在乾元殿中等候。”
武婧儿:“禁中轮值的舍人可都看住了?”
施剑秋脸色一白,道:“我这就去吩咐。”
武婧儿叮嘱道:“千万看守住宫廷,连狗洞都不要放过,不许放任何人出去,违者不论缘由一律处死。严密看守皇……庐陵王和王妃,还有太子李重照。”
“是。”施剑秋神情肃穆。
“你去吧。”
武婧儿来到贞观殿后面的寝殿,此时韦后和她的子女都已经被带走,崔娘子也被关押起来,只剩下一群胆战心惊的宫女和寺人。
武婧儿扫了一眼,对身后的内监说道:“把她们这些人先都关起来,等候发落。”
寺人们闻言将寝殿中的宫女驱赶到别的宫殿看守起来。
武婧儿吩咐道:“将寝宫之中所有物品登记造册,哪怕是一件衣服,一方帕子都不能落下。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好放到一边。”
“是。”宫女们有条不紊地开始收拾宫殿。
武婧儿在偏殿之中召来尚服局的尚服,问道:“尚服局可有未上身的龙袍?”
尚服恭敬回道:“有。”
武婧儿点点头道:“按照豫王的尺寸修改,今天晚上,最迟子时之前,赶制出一套朝服以及相应的配饰。”
尚服迟疑了一下,随即恭敬道:“是,殿下。”
尚服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皇帝被废,她们虽然猜出继位者很大可能是豫王,但没人敢明确说出来。
只有武婧儿敢这样做。
武婧儿吩咐完事情后,然后想了想,又叫人围住了郑太妃的住所。高宗皇帝的高位嫔妃中,徐婕妤早年去世,只剩下个郑太妃。这人平日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恍如隐形人一般。
不过,还是小心为上,不能有半点疏漏。
天空依然阴沉,仿佛要下雪般,寒风阵阵。
武婧儿看着羽林军,知道他们昨晚就开始调动,一夜未睡,此时怕是又困又饿又渴又冷,于是让尚食局煮了粥以及简单做了食物,让士兵分批食用。
至于那些被围困大臣的吃食,武婧儿表示还是等天后那边的结果出来后再做打算。
天后离去后,乾元殿的门窗全部关上并且上锁,大臣被困在里面。虽然刚才向天后表了忠心,但他们依然焦虑不安。
一位大臣趴在窗棂上偷偷向外瞧,后边的人急问:“外边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大臣一边扭着身子转换视角一边摇头道:“我前面只看到羽林军的黑甲。”
“唉……”有人唉声叹气。
他们这些人再一次见证了天后的凶悍,她就像经验丰富的猎手,一击必杀,抓住皇帝送天下给韦玄贞这样的混账话废了他。
这些大臣不满皇帝任人唯亲,但他们更惧怕天后。天后这个女人面热心狠,杀兄杀姐,她已经接连废了两个亲儿子。
一废太子李贤。
二废皇帝李显。
想到此处,众人皆不寒而栗。裴炎、薛元超、刘齐贤、魏玄同等几位宰臣和太常卿王德真、中书侍郎刘祎之,还有武承嗣武三思兄弟,都跟着天后进了贞观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