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武媚娘带着群臣在显福门举行了隆重的举哀仪式,以此昭告天下废太子李贤已经身亡,同时追封李贤为雍王。
天色阴沉沉的,白幡在空中飘荡,就像风暴中无所依存的小船。
一身素衣的武媚娘神情凝重,一丝不苟地招魂、念祭文,上香。香烟缭绕,武媚娘的脸庞变得若隐若现起来。
哀戚犹如带针的线在武媚娘的心脏上织成了一个潦乱的死结。烟雾在空中变幻着形态,武媚娘恍惚看见贤儿的身影隐藏在其中。
他在看自己吗?
既然你用死亡来抗争我这位母亲,那么这次举哀仪式就是我们母子最后的联系。
举哀之后,死生不复相见。
但愿你将来能托生到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腹中,而不是成为像自己这样野心勃勃女人的儿子。
武媚娘精神恍惚了一下,她仿佛看见前进的道路上,杵着自己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还有早已去世的姐姐一家。
周围风雨如晦,唯有遥远的前方闪着一丝光亮。但路上的每个人都在劝她不要自私,不要贪恋权势,不要凶悍无情,最好要分惠给他们。
有谁会顾忌到她的想法?
她手里的权势不是大风刮下来的,不是仅仅靠着美貌勾引李治得来的,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换来的。
太宗晚年,武媚娘冒着死亡的危险勾得李治暗生情愫,流落感业寺后,又是冒着死亡的危险珠胎暗结,她也曾差点被废功亏一篑……
李治手中的皇位也是如此,若不是他全力筹谋用尽智力,又怎能在没有多少党羽支持的情况下登上太子之位。
众人只看到人前的光辉,却忽视人后的受累。
说到李治登皇位,只提他有一个好阿娘,给了他一个嫡出的身份。
说到武媚娘为天后,只说她狐媚惑主,善于阿谀奉承,狡诈成性。
一阵带着寒意的风吹来,香加速燃烧起来,仿佛是李贤迫不及待地在和她撇清关系似的。
武媚娘狠狠扯掉心脏上的死结,没有人能够阻止她前行。
细看之下,她的心脏就像篾匠的手一样,上面伤痕累累,张满了茧子。
或许正因为有这些茧子,篾匠才能娴熟地编出巧夺天工的竹具,不惧怕竹子上的毛刺,不惧怕锋利的工具。
虽然显福门举哀具有明显的政治意义,昭告天下太子李贤已经去世,严防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李贤的名头作乱。
但在举哀仪式上,武媚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真心实意,无半点假意。
也许正因为这个仪式是“假的”,武媚娘才能肆无忌惮地真情流露。
武媚娘动,百官跟着动;武媚娘悲,百官跟着悲;武媚娘泣,百官助泣。
公卿大臣看武媚娘,就好像在看一场猫哭耗子的戏码。他们面上哀戚,心中说不定在“感慨”,好一个无情虚伪又心狠手辣的女人!
仪式是“假的”,百官的悲戚是假的,唯有武媚娘在一片虚假当中流露的哀戚是真的,但又被别人当做“假的”。
假亦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②
武媚娘在祭文中将李贤的死因,归为丘神勣等人误会上意逼杀李贤。仪式过后,武媚娘自然要对丘神勣等人做出处置。
丘神勣贬为叠州刺史,王内监被贬去修皇陵,其余诸人并无惩罚。
李贤的事情随着举哀仪式的结束,渐渐沉寂下来,他的灵柩依旧停留在巴州,他的妻儿依旧呆在凄凉的巴州。
武媚娘将目光移向了废帝李显,这也是一位挡在她路上的人。
武媚娘想要独揽朝政,虽然她将李显严密囚禁,但老虎尚未打盹的时候。
若将来一天,反对她的人聚集在一起从别所处请出李显,与宫中里应外合,那她武媚娘所做的一切都将成空。
李显必须离开两都,远远地离开两都。
即使有人要围着李显谋反,她也有回旋的余地。
武媚娘的眉宇间充斥着连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都无法匹敌的锐气,这股锐气势如破竹,一往无前,坚定而又冷静理智地面对一切阻挡她的人或事。
流放的命令已经下达,李显的神色又更添了迷茫,路在何方,未来何去何从,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流放在巴州的六兄尸骨未寒,李显一家又将去均州。
庞大的压力几乎要将这位曾经年轻气盛青年的脊梁压弯。李显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在见到武婧儿后,连日的彷徨和恐惧喷涌而出,让他抱着这位姨娘大哭,鼻涕横流。
武婧儿听到哭声,心中也不是滋味,她救不了李显,也不会救他。
武婧儿将手帕塞到李显手中,安慰地拍着他的后背。这样吓破胆子的李显让武婧儿想起了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的男孩。
过了许多,李显才慢慢止住哭泣,韦滢滢在李显哭的时候,已经将儿子们带到别处照看。
“显儿……”武婧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显红着眼睛,将湿哒哒的手帕攥在手心,向姨娘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让姨娘见笑了。”
武婧儿摆摆手,两人相对坐着。韦滢滢这时端着两盏茶过来,勉强笑道:“家里没什么好茶,委屈姨娘了。”
武婧儿接过来道谢:“你也坐下吧。”
韦滢滢坐下,欲言又止,道:“姨娘,你能不能向天后请求,我们老老实实呆在东都,什么都不做。均州路远,三个小孩子怎么受得起路途上的颠簸?姨娘不看在我们的面上,就当看作小孩的面上吧。”
武婧儿听玩,沉默了一下。韦滢滢和李显相视,脸上均露出惊慌的神色。
“不是我不求请,而是你们一定要离开两都。显儿的性格我了解,我明白你说的是实情,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他们不会了解也不会顾忌你们……”武婧儿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二人。
李显咬着唇,点了下头,握住韦滢滢的手,说道:“咱们一家在一起就已经很好了。”
韦滢滢颓然,然而她眸子闪过一丝期盼,起身走到武婧儿身前就要跪下。武婧儿连忙将人扶住,问道:“有事慢慢说,这是做什么。”
韦滢滢的泪水滚了下来,恳求道:“求姨娘救救我的家人吧。钦州是烟瘴之地,又多蛮夷,我爹娘年纪大了,弟弟妹妹年纪又小,都是我怂恿七郎为我爹封官的,不干我爹娘的事。”
“往日交好的人家不落井下石就已经很好了,我现在只能求姨娘了。若姨娘救我爹娘弟妹一命,我必结草衔环报答姨娘的恩情。”
武婧儿听完,沉吟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道:“你爹……你想必也知道朝廷办事风格……换个好地方几乎完全办不到,天下的人都看着呢。”
韦滢滢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然后又听武婧儿说道:“钦州换成流求,你觉得怎么样?”
韦滢滢的嘴巴张大,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流求?”
她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但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五嫂就是流求都督府都督。”李显在一旁补充道:“五嫂温和善良,看在你的面上想必会安置好岳父一家。”
韦滢滢一听,连忙道:“就这个,就这个!”
武婧儿点头,对韦滢滢说道:“流求与大陆隔海,海上风高浪急,常有船沉人亡的事件发生。我不能保证他们能平安到达流求,也不能保证他们能在流求活下来。”
韦滢滢忙摇头道:“去哪儿没有风?从东都到钦州也是危险重重,至少他们到了流求,有人能依靠。姨娘,你帮我向五嫂问好,请她代我照顾我的父母,若有来日,我定当报答她的恩情。”
武婧儿道:“好,那我回去就向天后求情,改迁流求。你们到了均州,都要好好的。”
李显嘴张了张,最后问出口道:“姨娘,我六兄是怎么死的?”
武婧儿神情一黯,将李贤之死一一道来。
李显和韦滢滢听完,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是自杀?阿娘不是……”
连李显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李贤不明白呢?或许李贤明白,但只是没有力气再活下去了。
武婧儿伸手拍拍李显的肩膀,对他郑重地说道:“只要你相信你阿娘不会害你,你就永远不会死。”
李显愕然,他现在显然还没有明白隐藏在这句话背后的意义。
武媚娘的心很大,国家社稷占了一大部分,李治又占了一部分,仅留下一点分给几个孩子。
就拿李贤来说,与天后不合、曾经深受朝野和天皇称赞、才华横溢、处事明审以及又是天皇现存的嫡长子,这些都让李贤成为反武势力最理想的拥护对象。
但这样的李贤却是社稷稳定的隐患,所以李贤死了最好。但对于母亲身份的武媚娘而言,她心中还是希望李贤活着,所以才在武婧儿的央求下写了信,为儿子求活。
信封之上的“子贤启”就是明证。
想毕,武婧儿见李显一脸懵懂,转头看向韦滢滢,对她说道:“皇家的事情一般不会牵连到女性。隐太子李承乾的妻子郑观音、巢王李元吉的妻子杨氏、贤儿的妻子房宜蕙都活得好好的。”
“显儿他承受的压力比你更大,到了均州,你要好好劝解显儿。”武婧儿叹了一口气,转头又对李显道:“好好活着,只要你活着,你的妻儿才能有更好的未来。不然你看看你六兄,他去后,有谁还能会想起他的三个孩子和妻子?”
李显的心境慢慢变得平缓起来,听到这句话,他和韦滢滢对视了一眼,两人看向武婧儿坚定有力回答道:“我们会好好活下去的。”
武婧儿闻言,露出笑容,随后脸色一变,再次郑重叮嘱二人道:“你们到了均州只好好过日子,不要起……别的心思。对于别人可能是从龙之功,但对于你们一家可能是灭顶之灾,到时……”
李显忙不迭道:“我知道,阿娘下次能放过我,下次就……”
韦滢滢赶忙打断李显,给武婧儿保证道:“我们知道轻重,而且已经受了教训,再不敢做旁的事情了。”
武婧儿道:“你们明白就好。去了均州后,没事做,就看看书养养花,也别忘了几个孩子的教育问题。”
“将……将来若长宁他们几个到了婚嫁的年龄,你们还在均州的话,我会奏请天后给他们赐婚,说不定他们还能出来。”
“别到时长宁重照他们来了京师,外人一看,噫,这几个孩子长得怪好看,咋都目不识丁呢?不注意小孩教育,到时你们就后悔莫及。说不定长宁重照他们还要埋怨你们呢?”
“他们敢!”
自从废帝后,李显和韦滢滢都一直处在阴霾中,武婧儿描述的带着光亮的未来,让他们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