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婧儿引荐完之后,就出了偏殿。殿外的秋风迎面吹来,带着舒爽的凉意和丹桂的甜香。她沿着游廊,走进了大殿,见武媚娘正捧着一盏茶吃,脸上露出极为愉悦的表情。
武婧儿走到她身边坐下,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好奇道:“难得见你这么畅快。”
武媚娘笑着呷了一口茶,对武婧儿说道:“本来我还以为要再等一段时间,或者改用其他的手段,没想到上天对我如此厚爱,竟然亲自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送到我手中。”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武媚娘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神情畅快:“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对于武媚娘等人而言,但对于其他人却是十分糟糕。
当初押送李敬业等人回东都时,除了人之外,还有从李敬业等人住处搜到的书信、檄文以及谋反计划。
谋反计划中详细地列举了谋反可以拉拢的人,裴炎就名列其中。平静了几天之后,突然一天,正在政事堂处理公务的裴炎被羽林军押到监狱。
政事堂中的宰臣一片哗然,他们不知道的是,同一时间,金吾卫包围了裴炎的府邸,大肆搜掠,并在里面搜出了薛仲璋写给他的信。
消息传到朝堂之上,文武大臣纷纷上书试图救援裴炎。
侍中刘齐贤好不容易打通关系前去狱中探望裴炎。狭小低矮的门将监狱和外界隔成了不同的世界,阴暗潮湿的石阶通向黑暗之中,微弱的火把发出昏惨惨的光。
刘齐贤见到了裴炎,往日里的温润君子此时蓬头垢面,身着囚衣靠在墙上,眼睛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公?裴公!”刘齐贤叫了几声。
裴炎才从神游中回过神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道:“是刘侍中啊。”
刘齐贤双手抓住斑驳的栏杆,朝里面喊道:“裴公,你还好吗?”
裴炎闻言,一手撑着墙,歪着身子慢腾腾地站起来,挪到了门口。刘齐贤见到神情憔悴,满身脏污的裴炎,心中一痛,道:“裴公,你受苦了。”
裴炎见状反而笑着安慰刘齐贤道:“他们没敢给我上刑,只是和我玩了些小把戏,老夫岂会怕他们?”
刘齐贤不自觉地用手抹了脸颊,感到了湿意,对裴炎说道:“我们已经上书天后为你求情,过不了多久,天后就会把你放出来的。你且受苦几天。”
裴炎闻言一顿,摇摇头:“别白费力气了,省得你们也搭进去。自古以来哪有丞相下狱还活着的道理?”
“你和他们不同。”刘齐贤相信裴炎是清白的,只要天后查明情况,就会还他清白,把他放出去。
“哈哈哈……”裴炎闻言笑起来,他心中和明镜一样,自己和谋反的薛仲璋有瓜葛,天后抓到了这样的把柄,怎么会放过自己?
即使天后放过了自己,经此一遭的裴炎还能像往常那样对待天后吗?
不能了。
从他被抓的那一刻起,裴炎就明白天后这个出手狠辣的女人已经和他撕破了脸,不是他死就是你亡。
现在看来,是裴炎他自己要死了。
刘齐贤仍在说话,言语间提到了裴炎之所以这次被关进监狱,都是往日里他对天后不逊的苦果。
“裴公,你给天后上一封书,言辞婉转些向天后求情。”刘齐贤坚信自己找到了原因:“你又没有和天后有仇怨,天后气消了,自然会把你放出来的。”
怎么会没有仇怨?
裴炎心道,他希望天后还政皇上,但天后更喜欢自己揽权啊。矛盾不可解,除非有人落败。
“不要白费力气了。”裴炎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十分清楚,他又挪回去,慢腾腾靠着墙坐在一堆稻草上,摆手叫刘齐贤离开。
技差一筹,愿赌服输。
刘齐贤见裴炎如此悲观,心中也生出了一股茫然,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呢?他又叫了一声裴公,只见裴炎已经闭目小憩,再次挥手让他离开。
刘齐贤跌跌撞撞出了监狱,在踏出牢门的那一刻,一道刺眼的阳光蓦地将明亮的世界搬到他的眼前。
刘齐贤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伸手搭在眉毛上遮挡阳光,过来一会儿,才适应。他怏怏地回到了政事堂,同僚连忙问他如何了。
刘齐贤摇摇头,叹道:“裴公对于前途命运很悲观。”
“这该如何是好呢?”众人纷纷感叹。
刘齐贤猛地站起来,眼睛一一扫过同僚,朗声道:“我欲向天后求情,诸位有谁和我一块去吗?”
有人迟疑了,在碰到刘齐贤的目光后仿佛被烫住般退了半步,支吾道:“天后圣明一定会给裴公一个清白的。”
刘齐贤听到这话,神色一黯,往日里裴公在的时候,大家都围着裴公转,裴公吩咐他们做什么事,他们就做什么事。
但自从裴公被关押后,政事堂群龙无首,大家茫然无措,有些见风使舵的小吏看着情形不对,就围着武承嗣献殷勤去了。
“我愿意去。”
“我愿意去。”
有几个人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想要与李齐贤一起营救裴炎。刘齐贤脸上这才露出笑意,裴公在政事堂多年,还是有人知恩图报,要为他伸张冤屈。
刘齐贤在站出来的几人当中选了神色慷慨的凤阁侍郎胡元范,两人一起来到贞观殿求见天后。
“天后说让刘侍中和胡侍郎请回吧。”小宫女对着宫殿门口等候的两人说道。说完,小宫女行了一礼,就回到了殿内。
胡元范和刘齐贤面面相觑,天后竟然不见他们,这该怎么办呢?
“等!一直等到天后见我们为止。”刘齐贤说完,果真垂手站在贞观殿前静静地等待。胡元范叹了一声,也是如此。
此时快到了中午,秋天正午的太阳携带者夏日的酷热余威照在他们身上,不一会儿,他们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就像被火灼烧一样。
贞观殿属于内朝,周围并没有种什么遮阴的树木,唯一的绿色就是宫殿门口的那两株桂花盆景。
一阵微风吹来,紫色的官袍随之起伏,就像荡起的涟漪。两个人依然杵着一动不动,额头的汗水流入眼睛,刺得他们眼睛几乎睁不开。
刘齐贤看着巍峨的贞观殿,脑海中一遍遍模拟着见天后要说什么,脸上要怎么反应,眼神要如何流露,仿佛排练好了,就能获得天后的开恩一样。
刘齐贤和胡元范在秋阳中煎熬着,这个时间点想必政事堂已经吃饭了吧。刘齐贤的余光瞥见提着食盒的宫女排成一列进了宫殿,鼻尖仿佛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旁边的胡元范喉咙滚动了一下,肚子响起了轰鸣声,他的脸红了一下,不过被晒红的皮肤掩盖了。
令人尴尬的是刘齐贤的肚子也跟着叫了起来,两人此起彼伏,就像夏日池塘的蛙声一样。
“最近几日胃口不好。”
“我一样。”
两人向对方解释了下,就好像这样能将尴尬掩饰过去一样。时间一点一点地在流逝,刘齐贤感到自己的身子也慢慢地变得沉重起来。
站立这个原本是本能的事情,此刻对于他而言却过于艰难了,脚后跟硌得很,脚背崩得疼,脚底板被压得疼,小腿肚子也一抽一抽地疼。
即便又累又饿又疼,刘齐贤和胡元范依然自虐般端正地立在贞观殿前,太阳照得他们双眼发花。
恍恍惚惚间,两人看到一位小宫女从殿内出来,来到两人身边。
“刘侍中和胡侍郎,天后请你们进去。”小宫女清脆的声音就像清润的甘露滋润了一人的心田。
“多谢天后。”两人发出声音,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多么的嘶哑。
刘齐贤抬脚时,发现腿几乎僵住了,他挪了几步,血脉仿佛这才流动起来,重新给下肢润滑,使其焕然一新。
小宫女将刘齐贤和胡元范引到了偏殿,恭敬地请一人坐下,道:“天后念两位年迈,给你们赐了膳。”
刘齐贤忙起来说道:“我们是来见天后的。”
小宫女招呼宫人提来饭菜,一边安箸摆饭,一边说道:“刘侍中和胡侍郎是朝中栋梁,更要爱惜身体,面见天后也要吃饱饭。”
刘齐贤缓了缓,问道:“天后说什么时候见我们呢?”
小宫女道:“天后正在午睡,等她醒了,我再去替刘侍中和胡侍郎通禀。”说完,小宫女施了一礼就离开了偏殿。
胡元范不知所措地看向刘齐贤,刘齐贤拿起筷子,说了一声:“不是饿了吗?咱们吃饭。天后的赏赐岂能推辞?”
胡元范也跟着拿起筷子,他的肚子见到比政事堂的饭菜看起来更有卖相的饭菜时叫得更欢了,但他却无半点食欲。
唉……
刘齐贤拿着筷子正要夹菜,但他的双手在颤抖,手中的筷子仿佛重逾千金,好像吃了这顿饭就接受天后的“贿赂”似的。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刘齐贤叹了口气,将筷子放下,和对面的胡元范两两苦笑不已。
“吃吧。”刘齐贤又一次拿起筷子,有时接受别人的“好意”也是一种勇气。
若饭菜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天后知道后一定会生气。今早上劝说裴公的时候,刘齐贤要他态度软和一些,如今到了自己怎么就强硬起来了呢。刘齐贤夹起一块爆炒的羊肉,鲜嫩多汁的羊肉在口腔中炸开,但他却感到味同嚼蜡。胡元范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