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婧儿拜祭完,向杨妙音走去,低声道:#34;节哀。#34;
杨妙音闻言,眼珠子转动了下,仿佛被惊回神的小鹿。她用帕子下意识地擦拭眼泪,才发现这些天,她已经将泪水流尽了。
为李弘而哭,为她自己而哭。
成亲这些年,杨妙音和李弘相敬如宾,互相扶持,一路走来,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李弘温和体贴,文采出众,对杨妙音尊重且信任,东宫之事也多和杨妙音共同商议。恐怕这世间再也难得这样的人了。
太子去后,自己这个前太子妃前途黯淡,怕是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化作枯骨方休。
李弘的离去仿佛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将她所有的希望、抱负和精力都烧成了灰烬,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
“姨娘也节哀,过来坐坐喝杯茶吧。”杨妙音引着武婧儿往偏殿走。新太子册立后,府里的人变得懈怠起来,不知道都跑哪儿去了,周围没有一个宫女。
殿内的金器红毯金帐等富丽堂皇的摆设早已撤下,瞧着和雪洞似的,本是炎炎夏日却给人一种阴冷之感。
杨妙音的身心仿佛被割裂,她的身子走到偏殿,但心却依然停留在灵堂。
她神思不属地为武婧儿倒了一盅茶。武婧儿接过来,抿了一口,低头发现茶水是昨日的剩茶,细看茶水上面还有一层轻薄的茶釉,不在意地又喝了几口,才放下来。
杨妙音斟完之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盅,刚入口,脸色就变了。那颗心短暂地从灵堂之上瞬移回到身体里,她连忙向武婧儿道歉:#34;姨娘怠慢了,我让人重新泡一壶上来。#34;
#34;不用,这茶正好,我之前还喝过岩石凹里和树叶一起发酵了几天的水呢,这茶水就很好了。#34;武婧儿阻止道:#34;不用叫人,咱们娘俩说说话。#34;
杨妙音闻言,干涸的眼睛蓦地重新涌出泪珠来。武婧儿默默地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杨妙音接过来一边擦一边哽咽道:#34;让姨娘见笑了。#34;
#34;没事,哭出来就好些了,别憋在心里,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当年驸马去世的时候,我和你的年纪差不多,当时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外有族人虎视眈眈,内无应门五尺之童。#34;
武婧儿拿自己
的经历柔声细语地安慰杨妙音。
#34;甚至还有不怀好意的族人在宅子周围装神弄鬼想把我吓走,以便分食秦家的产业。#34;#34;后来呢?#34;杨妙音心也跟着揪起来。
武婧儿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道:“我让家丁在外面设了陷阱,抓住人套上麻袋乱打一通,出了好大一口恶气,又报官将人锁走,托了娘家的关系,将他们从重处罚。那些人自此之后对我畏之如虎。#34;
杨妙音:...
杨妙音听着武婧儿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颜,衷心地赞道:“姨娘年轻时真厉害,现在也厉害。#34;
#34;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武婧儿安慰道:“我听天后说,她认了你当侄女。从今往后你也是我的亲侄女,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帮忙。#34;
杨妙音听见“从今往后”四个字,神情黯淡,长叹了一口气,她还要什么未来呢。她知道武婧儿为人温厚善良,于是将自己未来的打算说出来,让武婧儿转述给天皇天后。
#34;太子临终之前让我归家再嫁,我不愿意。我想着将来收一嗣子,好生教养长大,为太子继承香火。#34;
杨妙音语气轻柔而坚定,这显然是她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打算。太子妃再嫁闻所末闻,更没有敢娶她,娶了她基本等于仕途断绝。
与其这样,还不如守着前太子妃的位置,养一个孩子为自己送终养老。百年之后,与太子合葬,也许后来帝王还能给自己个皇后的追封。
武婧儿闻言一顿,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还很年轻,但已经打定主意要过槁木死灰一般的生活了。
武婧儿仿佛看见杨妙音带着黄金枷锁坐在膏粱锦绣之中,成为别人标榜令名的工具,不由得心生怜惜。
“你要不和我一起去泉州吧。”武婧儿脱口而出。
杨妙音闻言愣住,干涸龟裂的心田仿佛被春雨滋润,对未来的惶恐少了几分,笑颜出现在脸上。
出于武婧儿的意料,杨妙音坚定地摇摇头:#34;多谢姨娘好意。姨娘为我着想,但我不能给姨娘带来麻烦。#34;
武婧儿觉得自己的主意很好,杨妙音能在波诡云谲的宫廷之中如鱼得水,深受帝后二人和满宫上下赞美,为人处世必有过
人之处。
况且武婧儿听说杨妙音天资聪颖,能诗善文,还协助太子处理过政事。听到她拒绝,武婧儿极力劝说:“出去走一走换一种心情也好。你难道不想替弘儿看看这大好的河山美景吗?”
杨妙音听了心思一动,但依然摇头:#34;不行。#34;
武婧儿心中明了,她怕是担忧帝后二人阻拦,于是说道:“万事有我,你且放心,我去说情。”
杨妙音闻言,沉吟半响,说道:#34;姨娘多谢。#34;
武婧儿还以为杨妙音感谢自己刚才说的为她说情的话,遂笑道:#34;不必客气。#34;
杨妙音这时又摇头了,道:“我说的还有当年大慈恩寺内的事情。”
武婧儿惊讶地抬头看向杨妙音,只见杨妙音嘴角弯起:“当初若不是姨娘出手,我怕早已经是一杯黄土了。#34;
杨妙音当年回到家中,想要将此事清扫干净,就派人去了大慈恩寺,却意外得知永丰公主曾在寺内避雨,所歇脚的院子就在她的隔壁。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武婧儿闻言没有否认,但又想到杨妙音现在青年守寡,心中怅然,只好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
的。#34;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后,武婧儿回到东都的府邸。一路上风景依旧,却换了事事。
武婧儿住在名为梧桐苑的湖心小岛上,四面临水,唯有一座九曲桥与岸边相连。岛上种着高大的梧桐树,交柯相映,绿叶成荫。
一座两层的小楼就藏在树荫后面,夏风从湖面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楼内凉爽宜人。
李弘当太子期间,朝堂之上偶有头铁的人对武媚娘唱了几声反调,但很多时候都是对事不对人。
李贤登上太子位上,武婧儿明显感到了风雨满楼的气息。朝堂之上很多人几乎都是为反对而反对。武婧儿现在心中满怀忧虑。
突然一根冰凉的手指抚上武婧儿的额头。
武婧儿抬头,只见云川端着一碗酥山,笑吟吟站在自己面前。
#34;想什么呢,这么入神?#34;云川将酥山放到武婧儿手边,问道:#34;天后还好吗?#34;武婧儿用勺子挖酥山吃,冰凉的气
息一入口顿时让人神清气爽。
“还行吧,太子……孝敬皇帝去世对天后的打击不小。”武婧儿吃了一开口,放下勺子叹道。
李弘从小就适应了母后掌权的朝政局面,再加上他身子病弱,对于母后垂帘听政并没有什么异议。
然而李贤就不同了,年轻气盛的公子哥,一心要学太宗皇帝乾纲独断。
他虽然现在没有明显表现,依然谦恭谨慎,但观其行事和精神面貌就知道这不是久居人下之人。然而出现这点苗头就够了,这就足以让一群投机者蜂拥而上。
云川坐在武婧儿身边,道:“变局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吗?”
武婧儿哼了一声,颇具信心道:“我不仅是天后的堂姐,还是天皇亲封的公主。”
云川在武婧儿身边历练多年,自然也明白朝中的局势。想到不确定的未来,他叹了口气,衷心祈祷道:“希望天皇能够长命百岁。”
武婧儿闻言失笑,道:#34;对,我也是。#34;
李贤此时与武媚娘摆开架势相斗,何尝不是再和武媚娘背后的李治相斗?储君和国君自古以来都是有矛盾的,更何况李治他并不是一位短寿的帝王。若李贤的行为过了火,李治自会出手。
自始至终,武媚娘和李治都是一体。武媚娘行使的权力是李治从他的皇权之中撷取了一部分托付给武媚娘的。
李治就像一个棋手,他现在这样下棋,其目的是将大唐江山平安过渡到一个他信任且能力出众人的手中。
两人正说话,突然有人过来禀告说周王来了。
#34;姨娘你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我好去迎接你。#34;李显跟在侍女后面进了小楼,目光扫了一圈,赞道:#34;姨娘你这个地方好,又凉快,景致又清雅。#34;
“哎呀,还有酥山。”李显眼尖地看见空碗里残留的奶油,转身对云川道:“劳烦帮我送一份酥山。#34;
李显进门这一通说话,冲散了武婧儿的愁绪,连着屋内都亮堂了几分。云川笑着应下,同时带走屋内的侍女。
武婧儿笑道:#34;这大热天的,你跑来跑去也不嫌热。#34;#34;不热,许久未见姨娘,我想姨娘了。#34;李显笑着笑着,泪水就从眼睛里哗哗地流出来。
武婧儿见状慌乱地站起来,给李显递帕子,忙问道:#34;怎么了?谁给你受委屈了。#34;
李显闻言,倍觉委屈,哭出声来。武婧儿看着李显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哭得眼睛通红,满脸鼻涕泪水,不禁也跟着悲伤起来。
良久,李显才止住哭泣,抽抽鼻子满脸羞愧对武婧儿说道:#34;姨娘,我……我管不住我的眼泪。#34;
武婧儿道:#34;谁能管得住自己的眼泪?#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