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宋若翡的承诺并不能令虞念卿感到安心,宋若翡一旦改嫁,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
譬如, 宋若翡的夫君或许会不喜欢他这个继子,再譬如,宋若翡可能会因为与夫君感情甚笃, 进而自食其言,怀孕生子。
倘若他年纪尚小, 他可请求宋若翡带着他改嫁,但他将要满一十又六了。
且虞府的家业是祖父与爹爹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 他倘若跟着改嫁的宋若翡,无异于将家业拱手送予宋若翡的夫君, 他如何对得起祖父与爹爹?
是以,宋若翡除非嫁予他,否则,最好这一辈子都不要改嫁。
这想法过于自私了, 但这想法出自他的本心。
宋若翡分明已经给予了他力所能及的承诺,他却想要更多。
但他明白自己不能任性地逼迫宋若翡遵从他的想法。
爹爹业已过世了, 宋若翡未及过门,他仅仅是宋若翡的继子,而非与宋若翡血脉相连的孩子,所以宋若翡其实是自由之身,万一他将宋若翡惹怒了,宋若翡大可弃他而去。
思及此, 他不安更甚,小心翼翼地瞅了宋若翡一眼。
宋若翡揉了揉虞念卿的脑袋,问道:“怎么了?”
虞念卿放下竹箸, 乖巧地道:“我有时候对你态度不好,你勿要往心里去。我提出的要求,你若是不想答应,便不用答应。我问的问题,你若是不想回答,便不会回答。”
宋若翡奇怪地道:“你为何突然这样说?”
虞念卿认真地道:“我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让你为难了。还有,你若是对我有何不满,直接告诉我便是,我定会改正。”
“娘亲的小念卿长大了,懂得体谅娘亲了。”宋若翡含笑道,“不过娘亲认为你没甚么可反省的。”
虞念卿严肃地道:“吾日三省吾身。”
宋若翡捏了一把虞念卿的面颊:“用罢晚膳再自省罢。”
他忽而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虞念卿再也不曾因为被他捏脸而抗议了。
他来到这个世界不足一载,起初,虞念卿视他为洪水猛兽,巴不得将他剥皮抽筋了,而今,他与虞念卿相互依靠,他这小娘当得应该算是成功的罢?
次日,宋若翡与虞念卿一道出了虞府,去巡视虞家的产业。
虞家大多的产业位于郓县,但还有部分产业分布于别处。
一人一妖费了三日的功夫,才将郓县内的产业巡视了一番。
由于明日便要启程出郓县,且此处离虞府甚远,他们便没有回虞府,而是找了一间客栈住下了。
宋若翡本想带上如兰、李新雪、李盼娣以及马车夫,在虞念卿的坚持下,一个都没带。
他们要了两间客房,各自梳洗了一番后,方才下楼用晚膳。
菜肴尚未呈上来,虞念卿陡然想起一事:“狐媚子,你可知晓何处有铸剑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论我们还需不需要去渡佛山,我们既要练剑,便得有称手的宝剑。”
——不知何故,他觉得宋若翡应该甚么都知晓。
按照原话本,虞念卿的佩剑乃是由天下第一铸剑师所打造的,那铸剑师复姓闻人,素来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虞念卿是在一处名为“百鬼林”的密林找到他的。
宋若翡回道:“念卿说得是。我听闻天下第一铸剑师便在‘百鬼林’。待巡视完所有的产业,我们去一趟‘百鬼林’罢。”
“‘百鬼林’这名字听起来像是龙潭虎穴。”虞念卿蹙眉道,“可还有别的铸剑师?”
他并不害怕自己会遭遇不测,但他害怕弱小无力的自己无法护宋若翡周全。
在原话本中,这一段仅仅是一笔带过,宋若翡并不清楚所谓的“百鬼林”是否龙潭虎穴。
但虞念卿出悬崖不久,便去了“百鬼林”,当时的虞念卿虽然得了机缘,但身体不太灵便,被原身毒聋的双耳,割去的舌头,戳瞎的双目,打断的双足皆没有完全恢复。
“百鬼林”倘使是龙潭虎穴,虞念卿大抵没命出来。
“寻常的铸剑师所铸造的剑,如何能与天下第一铸剑师所铸造的剑相较?念卿,不若这样罢,我们先去‘百鬼林’,待到了‘百鬼林’再作打算。”宋若翡见虞念卿迟疑地颔了颔首,安慰道,“莫怕。”
“我才不怕,我可不是胆小鬼,我只是……”虞念卿扯了扯宋若翡的衣袂,“我只是不想见到你再受伤。”
“无妨,即便受伤了,我亦会很快……”宋若翡被虞念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不得不改口道,“是我失言了,念卿莫怪。”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虞念卿叹了口气,“但你究竟何时能改?”
宋若翡沉默不语,见小二哥端了炸响铃来,才道:“念卿,吃炸响铃罢。”
炸响铃酥脆可口,虞念卿却觉得没滋没味。
用罢晚膳后,一人一妖上了楼,方要各自回客房,虞念卿朝着宋若翡张开了双臂:“抱抱我好不好?”
宋若翡将虞念卿拥入了怀中,轻抚着虞念卿的背脊。
虞念卿以额头蹭了蹭宋若翡的侧颈,才从宋若翡怀中退了出来。
他初见宋若翡,宋若翡一身的绫罗绸缎,浓妆艳抹,发髻上插着夸张的金步摇,行走间,环佩叮当,刺耳至极。
他不喜欢那样的宋若翡,一副爱慕虚荣的艳俗丑态。
自从昨年宋若翡许诺了要将他好生抚养长大后,宋若翡不再浓妆艳抹了,衣裳与发髻的样式亦愈来愈简约了,发饰常常是小巧的玉簪子,耳饰更是常常被遗忘。
眼前的宋若翡身着远山紫的衣衫,浑身上下的首饰惟有玉簪子,似极了贤妻良母。
这个认知让他觉得开心,因为宋若翡确实是一心一意为爹爹守寡,不打算改嫁的样子。
与此同时,这个认知又让他觉得不开心,因为宋若翡只想当他的小娘。
他踏入客房,锁上房门,上了床榻,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手想象成了宋若翡的手,取悦自己。
殊不知,他与宋若翡的客房之间仅仅隔了两间客房,而宋若翡听力上佳,将他的动静收入了耳中。
宋若翡淡然地饮着小二哥刚刚送来的普洱茶,疑惑地暗道:念卿既然对此有需求,为何不要我为他张罗婚事,亦不要我为他寻觅通房?不知念卿究竟中意怎样的姑娘?
过了很久,他听见虞念卿气喘吁吁,又唤小二哥送水来。
原话本中提及过虞念卿有三五红颜知己,但虞念卿对她们并不上心。
饮罢一盏普洱茶后,他已听不到虞念卿的动静了,十之八/九已睡下了罢?
他放下茶盏,盘足而坐,将自己的内息运行了一个大周天后,便也睡下了。
接下来的一月半,他们出了郓县,将虞家的产业全数巡查了一遍,换下了一十二名做假账,糊弄他们的掌柜。
由于虞老爷子的周年将近,他们并未径直去“百鬼林”,而是回了虞府去。
待他们赶到虞府,距离周年只余下四日了。
关于虞老爷子的周年,宋若翡一早便命令李管家操办了,一切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周年当日,和尚们前来为虞老爷子做法事,整座虞府尽是香火气。
宋若翡向虞老爷子的灵位磕了三个响头后,站起身来,问虞念卿:“你何时才愿意将你爹爹与你娘亲合葬?”
——虞老爷子生前便打算与亡妻合葬,亡妻的墓碑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但虞老爷子过世的时候,虞念卿死活不同意将他们合葬,还将娘亲的墓碑换掉了,原身对此无所谓,虞老爷子便被葬到了祖坟里距虞夫人最远的一座坟冢中。
闻言,虞念卿面无表情地道:“爹爹没有资格与娘亲合葬,娘亲这一生仅有爹爹,然而,爹爹辜负了娘亲,移情别恋了。”
言罢,他对于宋若翡的恨意霎时复苏了。
要不是宋若翡对爹爹投怀送抱,爹爹岂会移情别恋?
不过没有宋若翡,亦会有赵若翡、钱若翡罢?
归根结底,是爹爹负心薄幸,才让宋若翡有了可趁之机。
在这件事情中,宋若翡处境尴尬,不好再劝,只得噤声了。
虞念卿依赖着他,亲近着他,他不敢,亦不想冒险地向虞念卿坦白自己乃是一尾狐妖,若不是用了媚术,迷惑了虞老爷子的心神,虞老爷子绝不会移情别恋,虞老爷子本身是无辜的。
他无法预料到虞念卿会是怎样的反应,待他将虞念卿抚养至及冠,再向虞念卿坦白罢。
虞念卿瞥了宋若翡一眼,但他心情不佳,便甚么都没有说。
一人一妖之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肃穆的诵经声响起,才显得热闹了些。
及至日暮,诵经声才停下了。
宋若翡将和尚们送出府后,立于虞老爷子的灵位前,低声道:“劳你再等四年半,四年半后,我定会将你与你亡妻合葬。”
灵位当然不会理会他。
虞念卿立于不远处,冷眼看着宋若翡立于爹爹灵位前,与爹爹说话,不由双手握拳。
宋若翡心悦于爹爹,尽管爹爹已病逝整整一周年了,宋若翡依然心悦于爹爹。
宋若翡愿意为爹爹守寡,愿意答应他即使改嫁了,亦不为夫君生儿育女,全数是因为宋若翡心悦于爹爹。
他对于宋若翡的觊觎既可笑又不孝。
但他脑中却窜出了一个念头:我为何不在这灵堂之上,剥净宋若翡的孝衣,当着爹爹的灵位的面,彻底地占有宋若翡?宋若翡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得由着我摆布,爹爹变成了灵位救不了宋若翡。
纵然爹爹曾经拥有过宋若翡,曾经差点与宋若翡成亲又如何?爹爹终究不在人世间了,而我还活着,我至少可以让宋若翡哭泣,倘使我能令宋若翡回应我,爹爹就算在天有灵,亦只能干着急,却不能拆散我与宋若翡。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着了,可他却感到快意,乃至于跃跃欲试。
不过这样是不对的。
他按了按太阳穴,责骂自己:爹爹待你如珠似宝,你竟然这般不孝,爹爹当初便不该让娘亲生下你!致使娘亲为你丧了命。
他猛然低下首去,不敢再看爹爹的灵位。
宋若翡为虞老爷子上完香,一回首,虞念卿居然不见了。
他出了灵堂,四处找虞念卿,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
天色渐暗,虞念卿去哪儿了?
他命令府中其他人与他一同找虞念卿,却怎么都找不到。
幸而有一小厮向他禀报道:“少爷骑马出府了。”
虞念卿这时候为何要骑马出府?
他弄不明白,骑马去追虞念卿。
他向路边的摊贩打听了一番,才知晓虞念卿非但出府了,还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去了。
虞念卿到底要去哪儿?
他骑着马儿出不了城,只身翻过城墙出城去了。
虞念卿在城外无亲无故,为何要出城?
虞念卿要出城,为何不告诉他?
难不成虞念卿不是自愿出城的,而是被掳走了?同当年的他与阿兄一样被人掳走了?
他与阿兄被山贼们虐待的画面历历在目,阿兄甚至因此失去了性命。
当时的痛楚、伤心、绝望席卷而来,教他浑身发抖,神魂不定。
城外并没有虞念卿的气息,他惴惴不安,却只能如同无头苍蝇一般。
找了足足一个时辰后,他倏然灵光乍现:念卿不会是去虞家祖坟了罢?
他飞身往虞家祖坟去了,夜色当中的墓地甚是诡异,其中飘荡着几朵鬼火,绿莹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