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过了旧事,两人便又聊起了当下,秋意泊话锋一转:“师叔,你说说你,都大乘好几百年了吧?你看我师祖、我家掌门道君都已经成功叩问炼虚合道了,你怎么还没动静?”
金虹真君挑眉道:“怎么,又招惹了道君等着我替你出头?”
秋意泊笑道:“这不是,就是刺你两句……师叔,你游历,也是为了领悟炼虚合道之境吧?”
“何须多此一问?”金虹真君丝毫不意外秋意泊能猜出来——这有什么不好猜的?他陡然下了凡间,一待就是近十年,若不是为了参悟炼虚合道之境,何需在此磋磨?
什么一等一的富贵繁华之地,难道他的一醉宫不够么?
“这不是有事儿想请教您吗?”秋意泊伸手碰了碰自己的眼角:“师叔,你当年是怎么整治家里头的?”
“听闻小秋相料事如神,算无遗策。”金虹真君一手支颐,含笑道:“这难道还要问我?”
“此一时彼一时。”秋意泊将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我不是问如何安置凡间,我是想问问如何在修仙界起家。”
金虹真君反问道:“你有此意?”
“是有一些。”秋意泊道:“我一回家,发现家中不堪入目者甚多,我寻思着大概也是因为我管的太少的缘故,到底是本家,总不好不管,就此断了香火……实不相瞒,我连再过两三千年之孙靠什么营生活我都想好了。”
“我有意将一部分族人带入修仙界,住的地方总是不缺的,但我比较担心其中几乎全是凡人。”秋意泊皱了皱眉头:“若去了修真界,会不会死得太快?对他们是否太过残忍?”
一群凡人去了修仙界,哪怕家中有他、有秋怀黎等人,那也是不够的,就跟秋意泊一样,他确实可以自称‘我师祖师叔是道君,我爹我三叔我全家都是真君’,但自称的前提是,他亦是大乘真君,他根本不畏惧其他修士,这才是他的底气所在,而不是‘我全家都是大能’。
秋家目前为止几乎都是凡人,旁支中是否有子弟具有灵根还不知道,等去了修仙界,他们会死的很快的。就跟他曾经见过的那些在春溪城中生活的凡人一样,有的是自然老死、病死,有的是被某些修士意外波及,乃至出城的时候被练气期妖兽挠了一爪子……是的,就是这么脆弱。一旦进入修仙界,他们就是最脆弱的一群人,别人一道目光都可以轻易取了他们的性命。
金虹真君问道:“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尾大难掉,不如断尾求生。”秋意泊道:“此事我也算是思索了几日,秋家先有老祖,又有我爹、三叔,后有我……延绵近两千年,有些事情已经如附骨之疽,难以根除。我思前想后,既然主梁已蛀,何不重修新宅?”
秋意泊的言下之意就是秋家如今已经被秋家的功名利禄给养废了。秋家的小辈为何敢服食五石散?自然是因为如果伤了身体,家中有最好的郎中最好的药物等着他们。他们为何敢不勤奋好学?因为哪怕大字不识,这一生依旧能够钟鸣鼎食。他们为何敢不尊师重道?因为他们是秋家,天下读书人曾经拜服的燕京秋氏……这一切,都是来源于家族繁茂,过于昌盛,导致不思进取,逐渐腐蚀家族根基。
这要换成一个家中只有两亩薄田的人,他敢做出如秋家小辈一样的举措来吗?
不,他不敢的,打死他都不敢。
这样的人,他若有读书的机会便会潜心向学,他若有拜师的机会他自然要尊师重道,皆源于这些都是他日思夜想、费劲苦心才抓住的机会,他会不顾一切的去维护这些东西,因为这些就是他的生存之道。
所以秋意泊想把一部分人挪到修真界去,让他们一切从头开始。他们这几个老祖,他是不会允许他们宣扬出去的,他打算就把他们安置到望来城。望来城是泊意秋一手所建,目前为凌霄宗管控,距离凌霄宗又足够远,他和泊意秋乃至怀黎、露黎基本上是不会特意过去的,也就是说几乎遇不上他们。他们又是凡人,传送阵都没办法坐,想出望来城,周围又是鹿野林,除非有大能一路庇护,否则要去其他地方难如登天。
在望来城,方便凌霄宗暗中庇护一二,他也不是什么大恶人,就指望全家死绝,暗中叫人看着点,不至于让他们在家里被人杀上门就行。
他就想把他们扔到那个环境里去,让他们知道自己如何渺小,离开秋家这个庞然大物后什么都不是,家族家族,他们不支棱起来,难道就靠他们几个时不时回来捞秋家一把吗?
“师叔,你当年是怎么把王家建起来的?”
金虹真君随口道:“我?我比你要随意得多。”
“愿闻其详。”
“我家中本就是修仙世家,虽小,但确实是,我叩问真君后,家族因我腾飞,是为常理。我不过是勒令家中多生子嗣,人多了,总能生出有灵根的来,拜入宗门,一二百年便也算是成了气候。”金虹真君耐心地说:“长生,我知你犹豫什么,只是要看,你是想选哪条路了。”
“你是想要家族延续,还是想要人才辈出?”
秋意泊眨眼间就领悟了关键所在:“我之前想的是……我都要。”
“那就太过贪心了,以你秋家情状,怕是不能。”金虹真君意味深长地道:“若你二者皆要,我有一法。”
“什么?”
金虹真君伸手,温柔地拘起了秋意泊一缕银白长发,眉目如水。他道:“杀光你觉得碍眼的,剩下的就不必管他们了。至于修仙界中,责令你的那些平辈晚辈,让他们多生孩子……修士生出来的孩子总要比凡人生出来的概率大一些。”
秋意泊听罢就笑了起来:“就这样?师叔,有件事你恐怕不知道。”
“怎么?”
“我已至大乘,我的堂哥、堂姐中最差的也有化神修为,我爹和三叔就不必说了,渡劫境界,倒是有个小辈,如今在凌霄宗修行,他目前有金丹……”秋意泊喃喃道:“就他一个人还算是能生的出来,他一个人哪怕娶个百来个妾室,能生出多少来?”
又不是只要生下孩子就一定有灵根,父母是修士,孩子又灵根的概率顶多就是比普通凡人大一点点而已。要不然当年金虹真君的儿子怎么会是凡灵根?秋临淮自己是个地灵根,能生出个天灵根的秋意泊来,堪称是个奇迹了。
“你没试过,你怎知道不能?”金虹真君反问道。
秋意泊抬眼看向他,目中有戏谑之意,他将自己的长发缓缓从金虹真君手中抽了出来:“师叔,你难道没有试过吗?给我生出个师弟师妹没有?”
当年金虹真君打算用族人渡劫,取的是爱之深时一剑结果的大彻大悟,可要论爱之深,族人不过是不知道过了多少代后的旁系血脉,要不是养在身边,那就是面子情份——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若是不见面,也就只剩一分了。这样一来,哪里比得上自己亲生的来的爱得真切?
以金虹真君当年的情状,他没试过?秋意泊是不信的。
他凑近了金虹真君,在他耳边说:“不行就是不行,师叔就别强撑面子了。”
金虹真君嘴唇微动,眼中金光沉淀,他笑了起来:“确实,我不行。”
秋意泊笑开了:“天道在上,因果循环。我等逆天而行,已获比常人多上几十、几百倍的寿数,自然也是要付出什么的。师叔,别说你不行,天下真君,就没有几个行的。”
秋意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换上了迷仙引,也就是灌醉漱玉真君的那一壶,为两人斟满,他先喝干了一盏,便伏在了桌上,下巴搁在自己的手臂上,闭着眼睛说:“也就是师叔……我能说些实话,我爹和三叔如今渡劫,就在燕京,我不敢让他们多接触家族中事,免得应了劫数。我想把族人扔到修仙界……其实也没抱什么好心思,我只是想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凡间这一头鸡飞蛋打,还有修仙界的在。”
“我也不想管他们,该给的给,该安排的安排,其他的我一点都不想管。”
金虹真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你还为他们思索良久?”
秋意泊睁开眼睛看着他,干巴巴地说:“我不在乎,但是我在乎的人在乎呀。”
“师叔,我不想看我爹他们难过,也不想看我兄姐难过,那只能我上了呀……我明明就是出来游历寻求突破的。”他委屈地撇了撇嘴:“哪里想到一回来就遇上这种破事,早知道我就去外界了,就当不知道,他们爱咋咋的。”
金虹真君轻笑道:“没看出来长生是如此长情之人。”
秋意泊道:“师叔你少说风凉话……你刚刚说要把你王家扔到我家这潭浑水里来,你为了谁?”
秋意泊又是一饮而尽:“你还不是为了我吗?!咱两关系好,对比起不知道多少代也没什么感情的一个分家,当然是我重要一点!我也是这样,这秋家算什么,辜负了我澜和叔一番苦心……我管他们死不死?”
“投鼠忌器,古来如此。”金虹真君手指微动,终究还是没忍住在他头上揉了揉:“你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好了。”
他低声道:“长生,不必自扰。”
“若愿意与你去修真界,你带走便是,若是不愿,留在凡间,何必管他们死活?”
醉意已经上来了,秋意泊悲愤地说:“那我买的地皮,以后让谁收租?!”
金虹真君一愣,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起来:“你保他们就是为了以后你在凡间的地皮有人收租?”
“不然呢?”秋意泊重重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也知道不该关注这个,可是我从刚金丹那会儿就开始在朱明国各地买宅子买山头了!我还买了很多!要是我老秋家全死绝了,我这些地皮山头以后让谁去收租?总不能让我一个大乘真君去吧?!”
“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感觉。”秋意泊比划了一下,几个字在舌尖上打转,却又觉得都不对:“算了……我也说不出来……喝多了,师叔你别介意……来,我抱抱!我——委屈啊——!”
金虹真君陡然被熊抱住,再看,秋意泊已然睡去了。
他微微摇头,举起了桌上的酒壶,仰头而饮:“请我来喝酒,结果自己先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