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会被困难和挫折打倒的人,陈冲心里下了判断,于是他先行礼,随后说道:“我奉使君之命前来与郭帅协商,非是玩笑,事关西河数万百姓,以及义军之前途,还望郭帅思之慎之。”
此番言语并不足以打动郭大,他见惯了生死,更见多了官吏,心肠不说硬得如铁石一般,也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让他坦诚的。
他只是淡然问道:“主簿既然敢孤身前来,想必是手中握有相当的筹码,但非是郭某自夸,白波军久战尤存,自是有一番过人之处。西河是什么光景,郭某是西河人,郭某是明白的,如今我军占据圜水二县,背靠白波谷,军力人力财力都远超太守。不知太守欲以何说服?”
“也说不得是相当的筹码。”陈冲向前几步,正视郭大道:“实不相瞒,这一战太守以身为饵引义军出动,布下伏兵,将义军一举击溃,几乎全部擒获,除去有几十人逃去外,几乎尽数被俘。在下相信郭帅对这五千精骑都是悉心培养,还不至于毫无所念。”
这个消息过于突然,郭大的眼角微微一跳,知晓前线失败是一回事,但战事失败到这一步又是另一回事。郭大非常清楚,这五千人全是军队中坚,全被俘获是义军所不能承担的。
他本来以为大败之下至少以骑兵之能还可逃出部分,孰料竟是全军覆没,他心中还未来得及升起埋怨杨奉的念头,反而先又涌起了熟悉的挫败感,以至于他忽然想起当年与之奋战的战友们。
但究竟只是一念之间,他很快又镇定如常,眉角几乎丝毫不动,对陈冲淡然说道:“如何?陈龙首派主簿前来的意思,是欲向我立威耶?亦或主簿觉得郭某乃是无胆鼠辈,不敢拿主簿的人头作为还礼?”
陈冲却摇首笑道:“郭帅,在下敢孤身前来此地,当然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来贪图片刻口舌之快,只是确确实实想向郭帅表示使君的诚意。使君看重郭帅,所以先托付在下放还杨帅。而且现下俘虏的这五千义军,只要他们想回来,过些日子我们自然也会放还,并不阻拦。”
这番话倒是石破天惊,郭大但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径直问道:“为何?此前并州刺史张懿多次与我军交手,死伤无数,西河官场上下,都当恨我等入骨。陈龙首放还我五千弟兄,无异于大大得罪了张贼,他不惧人言吗?”
“刺史不过一庸人耳,有何可怕?”陈冲说到这里,郭大忍不住觉得有些滑稽,但最终又强忍下去,且听他继续说道:“使君所惧者,无非天寒地冻,缺衣少食,使君收揽六千余灾民,已是竭尽所能,再多五千义军,却是力有未逮。使君仁厚,不愿因衣食再出现人间惨剧,所有自会将义军放还。当然,愿意留下的,我们也会尽力为其谋一条生路,还望郭帅见谅才是。”
陈冲言罢再拜,但郭大一时间陷入沉默,徐晃脸色怪异。这些话实在是过于反常,以至于两人都难以置信。能够招抚百姓,保民平安的好官大汉自然不是没有,但大汉的好官,对反贼向来也是心狠手辣。最典型的莫过于虞诩,他施政时几乎爱民如子,但是剿贼时几乎没有叛军能够逃脱他的谋略,死在手下的反贼数以千计。
这便是大汉的忠孝,爱民是忠孝,杀贼也是忠孝。除非是不知忠孝的蛮夷,对治下百姓如有造反从贼,便是定斩不饶。哪怕有对反贼一时妥协,也不过是从长计议,像张燕等黑山贼名义上朝廷上招安,只不过是因为朝廷如今兵力捉襟见肘,等能抽出身来,也不过是一个死字,这点义军们也是心知肚明。
眼前这位杨主簿说的话,却是完全违背了这一原则。担心俘获的贼军饥寒交迫而死,天大的笑话,但这位主簿言之凿凿,不用他们任何付出,便能放人,以至于让他们不禁怀疑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这位主簿以及背后的陈太守出了问题。
郭大忽而回忆起当年情景,这让他的愤怒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攥紧拳头,他长舒一口气,对徐晃道:“公明,你且出去,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要与这位主簿大人好好商议一番。”
陈冲察觉到背后一道如芒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后背,微微发凉,随即又听徐晃回道:“遵命。”片刻后便听他退出屋内,合上房门。
等到徐晃退出,郭大坐回桌案前,对陈冲叹道:“主簿大人,你既然为陈庭坚做事,总当应该知晓,当年千秋亭之事吧。”
陈冲听闻此言,浑身僵如雷震,他几般勉力才没有倒下,他苦涩问道:“郭帅不会是想说,自己当年身在亭中,对于此事日夜不忘吧。”
郭大抽刀笑问:“主簿大人怎知我所念所想?”
陈冲喟叹道:“因为陈某已经听此言不下十遍了。”
郭大遂用刀背敲击桌案,对陈冲冷笑道:“那龙首你也当知晓,当年背誓,你万死难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