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户不是一名当户,当户对这个名字一直耿耿于怀。
他阿父护耶为他起名时,他刚刚洗去羊水,祖母吃力又小心翼翼地把他递给阿父,但阿父没想到他这么重,一个趔趄差点没接住,这名匈奴父亲讶异地打量着他的儿子,便对妻子说:“这小子刚出生,便快跟小羊一般重了,将来说不得要当一名当户哩!便叫他当户吧。”
于是他便叫做当户。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周围的玩伴只知道当户是官。当户吃得多长得快气力也大,人也长了一张周正的国字脸,天生就是孩子王,于是同伴也就纷纷叫他当户当户。
那时他天天被人簇拥着,一句话便能让三十来个同年跟着自己上山下水。他享受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一名当户。但他还不是当户,听祖母说,真正的当户不仅有背高六尺的大马坐骑,还有斫刀与弓矢,还有沉重森严的甲胄与马鞍。
于是当户便偷偷地练马术。家中没有小马,他便在成年的大马上练习,在放牧之余,他便把自己的双腿绑住马腹上,驾着马在山地间驱驰。那时他不过十岁,居然奇迹般的没有闯祸,还练成了同龄人望尘莫及的骑术。
那之后他有空便踏马前去虎泽,他射猎练习射术,也远远地看着美稷王侯在虎泽来来往往。
在当户十四岁那年,他的身量已经成长至七尺,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当户已经真的在思量如何做一名当户,他打听过前人的故事,都是在战事中建立杰出的武功,为王侯所赏识,便提拔成了一名当户。
但当户到底没当成当户,原因很滑稽。有一日他在虎泽射猎,看到芦苇丛中窜出一只白狼,那白狼凝视当户片刻,随即转向奔跑至杨树林里。当户听闻说过,白狼是游牧人的神物,能猎到白狼的都是天命保佑的贵人。
当户一念及此,不禁在心中喜道:莫非是我时运已至?当即乘马追赶白狼,拉弓引箭,他振地一声开弓,箭头差之毫厘,从白狼后腿堪堪擦过一条血痕,射入一旁的泥壤中。
白狼后腿受伤,又跑了百来步便卧倒在草丛中呜咽。当户手持猎刀下马,按住白狼脊背,却对上白狼明亮的瞳孔,这让他不知为何想起自己,一念之差他放下剥皮的猎刀,反而撕下块牛皮裹了些草药与白狼包扎,放任白狼离去。
那白狼离开时回望当户几眼,对他呼嚎几声,便一瘸一拐地从树林中隐去。当户若有所失,但他并不后悔,只是在回程时撞上一队人马,为首的一人问他说:“你可有见过一只白狼?”
当户如实回答。听闻白狼已经被眼前人放跑,不知所踪,那人非常生气,问他说:“你叫什么名字,隶属哪个部族?”当户直愣愣地答说:“我是何柰部的当户。”那人一愣,对他展颜笑道:“你这么年纪轻轻,竟然是名当户?”
当户摇头解释说:“我还不是当户,我阿父希望我将来能做当户,所以给我取名当户。”听闻此言,那人脸色转青,竟用刀鞘狠狠一击,将当户敲击下马,怒道:“一个贱民,竟然也痴心做当户!还放跑了我的白狼!我才是当户!”
说罢,那几名随从下得马来,对当户一阵拳打脚踢,当户听闻对方是当户,哪里敢还手,只能生生应着。孰料那当户,抽出斫刀,用刀背生砸断了当户的小腿,当户疼得在地上来回翻滚,满脸都是湿泥与枯草,那当户方才满意离去。
当户因此在虎泽躺了一天一夜,腿部开始如针刺般剧痛,可时间久了,他也不知痛在何处,好在父母见他一夜没有回去,急忙委托族人来虎泽寻他,等他如同拖着尾巴般拖着断腿回到家中,他已经对痛感彻底麻木了。
从此之后当户便成了一名跛子。跛子是不会受人喜爱的,他也不再被同龄人簇拥。当户不怪他们,他也讨厌自己的跛足,但他更恨那名当户,连带着,他恨上了自己的名字。
于是他不再去想如何当一名当户,甚至连马也很少骑了。他反而去学起汉人,除去在家附近牧羊外,他还开辟了二十亩旱地,在上面种起麦糜,春日里绿苗青葱,让他觉得生活简单与幸福,哪怕受到族人的嘲笑也无所谓。
但这般生活到底不止他青睐,很快,他也讨了老婆,生了孩子。他的妻子是个逃荒的西河汉人,还读过些许书,于是他便让妻子给孩子取名,妻子坐月子时终于想好说:“便叫何柰平林吧。”
当户不知晓‘平林’后的寄语,也不觉得这个名字不伦不类,他只开心自己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便如此这般活到了如今他三十岁。
十数载过去,他几乎已经忘了儿时的一切,只是这几日他破天荒地睡不着觉,一眯眼儿时的种种便融入脑海,让他觉得自己的跛足有些发热。当户跟谁也没有说这件事,他觉得这是一种征兆,但他很难将征兆联系上自己的生活。
难道自己又要成为一名当户了吗?有天他从田地里荷锄归来,正在路上这么想着,结果正撞见大当户伊金霍的队伍,当时伊金霍踏马乘在最前方,一眼看见八尺有余的当户,转首对身边的且渠说:“郊野里竟有如此男儿,可惜是个跛子,不能为单于效力,但也能卖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