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收好乳牙,问士卒窦辅中箭的情形,几名士卒七嘴八舌,陈冲听了几刻方才明白:窦辅随军杀敌之际,各阵离散,他追击鲜卑溃军出营,恰瞧见一名锦衣人从右侧枣林间掠过,四周士卒见状便劝他追击贵者,窦辅听闻有理,便率军如林中,不料侧翼有伏兵射击,鸣镝之声骤响间,士卒惊惶又不知出处,转首间窦辅从马上轰然倒地。士卒说完,都神情讪讪地看向陈冲。陈冲神色黯然,只对他们说:“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切勿穷追入林。”他借来一柄斫刀,将窦辅腰间箭羽切下,又撕下帛布将他创口裹好,又对士卒们说道:“你们便用斫刀,在此地的枣木为窦君造一副棺椁罢。”
士卒们都低首允诺,各自在林间砍伐树干,空空的伐木声令陈冲思绪万千,他仰望明月,只觉今夜如此之长,连已到手中的胜利都显得寡淡无味,又想起在自己面前割喉自杀的彭脱几人,呆滞间不觉刘备已至身侧。
刘备手拍陈冲肩膀,陈冲梦醒般望见他,才松下一口气,他问刘备说:“都安置完了?”刘备耸耸肩,没有悲喜地说道:“各部都安排好了,有云长宪和他们,不会有甚祸乱。”
陈冲看他眉头紧锁,知他有心事,便问他说:“玄德,你有话要对我说?”刘备眉头松开,对他正色说:“庭坚,是你有话不与我言,你最近变化不少,让我难以揣测。你乃我义弟,便如同我手足一般。而你又与云长翼德不同,你心思最多,心事也最多,兄弟之间,所真者唯有齐心两字,你这样我放心不下。”
听闻此言,陈冲先是一愣,随即流露出几分笑意,他说道:“确实如此,我的兄长目光如炬。但这些只是我胸中感怀,人道艰险难行,有人因我而生,有人因我而死,却常常身不由己,我等凡人也因故常常踟蹰,唯恐错过良机,我有时也会想,是否无情无爱方能成就大业。”
刘备摇首笑道:“这不像熹平龙首的话。”“确实不像。”
两人漫步走出枣林,刘备又忽然说:“我想过了,我打算照顾桑干战死弟兄的家属,把他们都接引到太原郡来。”陈冲点头称赞说:“好想法,唯独钱财资费是个问题。”刘备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是你的事。”
无论如何,此战总归是胜了,两日整理完战场,汉军一路东行,收复定襄郡,善无城仅存的千人见道汉军到来,痛哭流涕,从城中抬出呼衍于勒都的遗体,原来接连战败之下,这名匈奴的宿将经受不起打击,身上的旧伤一并发作,撑了七八日便暴疾离世了。
汉军便将呼衍王的遗体收拢,离开定襄,南下雁门郡。雁门郡南部的鲜卑人早都得知单于在沙陵战败,于是如羊群般尽皆迁居离去,沿路无任何大战发生,汉军这一路拢共收复十三城,而路途的终点停留在马邑。
在这座天马划定的城池,汉军将所有義旗插在墙头,呼衍王的尸体便下葬在城北郊,又为呼厨泉再立一座衣冠冢,最后把沙陵大战的所有死者埋葬在此处,一座座土包上都立有一块裹着白布的木牌,远望仿佛一片白色的密林。
这片墓林修好后,人群络绎不绝,直到七八日后方才稍显冷清。刘备将北疆防务重新划分:将收复的雁门南部诸县暂且划给赫连凡莫与安何,定襄郡防务暂且交予智牙斯,再与诸王约定,与五月二十时会盟全国,此间事物才告一段落。他才抽出时间,与亲朋好友夜游墓林。
墓林间仍有人往来祭祀,刘备一行人都沉默不语,但走至墓林深处,路过呼厨泉墓时,一少年在衣冠冢前默默掉泪,他认出这少年正是呼厨泉之子载啬。载啬见到刘备,神色一怔,哽咽叙说几月经历:他听闻父王身死消息,便东投黑山去了,几月在山林间隐居,此时才得知大仇已报。
言罢,他对刘备叩首谢礼,他又说自己已心无挂念,如今世道昏乱,不如做一浪子云游四方,但他深念刘君大恩,如若刘君有难,他定以生死结环相报。说罢,他带上广笠,蒙上黑纱,一如当日他初见刘备般,又从黑夜中缓步离去了。
未过几日,晋阳飞马传来消息说:四月月初,天子一时病笃,已御极而去了。
(角声满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