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苗身死以后,吴匡将他的头颅系在甲衣,与董旻将其扛至宫墙脚,一人持脚,一人拽肩,两人来回晃荡两下,咚地一声将尸体扔过墙头。墙后的宦官们都识得车骑,见到何苗尸身残破,皆相顾无言,暗想自己身死时,还能留有全尸吗?
这一夜实在是难熬得狠,除去何苗的尸体,墙外军士仍不断朝宫内扔进尸身。堂堂汉室宫庭,张衡曾着有《二京赋》誉美,文曰“阴池幽流,玄泉洌清。鹎鶋秋栖,鹘鸼春鸣”,如今徒有尸臭涂墙,朱檐烟燎,矢曳玄壁,阙旌燃尽,俨然一副佛国地狱景象。
北宫宦官远远望见南宫大火,又得知何苗消息,哪还能不知大势已去?但常侍们下令说坚持固守,北宫诸门守卫也都尽忠职守,不肯放人离去。双方一时间纷争不下,几名中黄门便私下商议,纠结了一批小宦官,拿着分发的刀剑奇袭永乐宫,永乐宫守卫猝不及防,被尽数杀死,这些中黄门得以打开北宫朔平门,赶紧逃至宫外。
好在朔平门及时关闭,尚不使袁绍等人径直率军攻入。张让听闻消息,面色颓唐,他犹豫片刻,遣使与诸位同谋商议说:“南宫宫门俱入焚火,破门只是迟早事,且南宫诸门已为袁隗袁绍重兵所困,我等手下不过四千余人,实在是守不住了!想车骑已死,宫外已无一名外援,但只要天子太后相助,我们便还有机会,北宫不容有失,我们上禀太后,撤到永乐宫去罢!”
诸位常侍早都失去战意,听闻张让提议后,很快撤了南宫各门守卫,破晓前,这些宦官们重聚到嘉德殿前。常侍们再次相见时,见对方华服都因烟尘黯淡,手指足靴间尽是沙泥,面孔上尽是失意惶恐,便都默默无言,他们无意清洗一番,相互拱手致意后,十人渉阶而上,直至太后脚下。
太后听闻常侍们归来,不愿与他等相见,便躲在一扇鸳鸯屏风后,一手抱天子,一手牵陈留王,靠在母亲舞阳君怀里连连啜泣,段珪侍立在屏风一侧,对阶下同僚微微摇首,以示太后极为哀伤,需尽力安抚。
她等常侍们跪投在门前,双手捂面,含着哭音埋怨说:“尔等事前说,诸事谋定,只要杀掉大兄,便能消弭祸事。朕一时昏聩,竟包庇尔等,在禁内诱杀大兄,又致二兄小妹死无全尸,到了这种地步,尔等还敢来见朕吗?还不如早从大兄之言,将尔等尽数杀了,何来这多事端!”
说到此处,太后悲从中来,将面容埋进舞阳君怀中,放肆地哭湿衣襟,舞阳君亦是大作悲声,使常侍们跪在阶下不敢多言。张让等哭声稍歇,终于抬首哀叹道:“殿下,即使老朽身死,宫外党人又能待殿下如何?事已至此,殿下已无外援,若就此失政于党人,天子如何?天下又如何?还望殿下移居北宫,尚有一线转机。”
太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抹去眼泪,咽着嗓音问说:“还能如何?”
张让再度磕头在地,他回说:“等待时机,待敌围稍懈,我等脱身东都,入身西京,令皇甫嵩辅政,再以太原刘备、益州牧刘焉、幽州牧刘虞为援,布告天下,以袁隗袁绍为篡逆之贼,率边军讨逆,如此还能扭转局势。”
太后问说:“皇甫嵩有多少人马?刘备、刘焉、刘虞又有多少人马?”
张让哄着她说:“皇甫嵩耿介忠臣,拥兵五万,皆是凉州精锐。而刘备、刘焉、刘虞合有四十万众,又乃汉室宗亲,太后一旦下达懿旨,他们定然相从。到那时,袁隗麾下北军、西园军、外军不过四万余人,在朝廷大军面前不过粉靡一般。”
太后闻言颇受鼓舞,她既不知长安相距雒阳几许,也不知一路远行何其艰险。她只知一副朝廷铁骑所致,逆贼无不覆灭的欢快情景,她便对张让说道:“且至北宫去。”说话间,她整理衣裙,在铜镜前补办妆容,双手整理堕马髻间,换上一把金凤绕云簪。打理完毕,太后再手牵两名孩童,踱步走至屏风外,妩媚照人。
张让为壮声势,打算裹挟南宫诸宫官一同北行,便让太后稍等片刻。张恭听闻此议,颇为为难,顶着一脸红青肿胀,与张让说及尚书台形势:原来卢植领着台中诸官,仗着人多势众,硬将张恭一行人赶出台外,台中百余侍卫也倒向卢植,关阖台门顽抗诏令。张恭带人绕台三匝,不知从何入手。
见张恭办事如此不利,张让大为气沮,刚鼓起三分余勇,此刻也为之尽散了。他便摆手对同僚说道:“能带走多少便带多少罢!先帝在时,袁绍便阴养死士,莫非他此刻还能优容我等一二?带不走便带不走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已大亮,常侍们勉力在宫中裹挟了四百余名宫官,便撤向北宫,复道也已为袁术所占据,但南北宫间仍有天桥阁道相连,他们便转而走阁道。阁道长约百丈,宽约两丈,从南宫玄武门楼直通北宫城墙,一行人踏上阁道时,诸位常侍不禁回望南宫,宫墙硝烟蔓延至天穹,连晴空也显得醺黄,却遮不住刀刃的反光,宫墙外的旗帜如长龙般来回游弋,而他们心中茫然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