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笑道:“若人地下有灵,哪能不知扰他清梦的另有其人呢?”话虽如此,他还是诚心与众人向其祈祷,愿此死灵安眠,若当真如世尊所说,人有来世,希望他五百年后再转生。礼拜完,建义校尉鲜于辅问说:“北邙景象向来如此?”他乃幽州渔阳人,初次来到雒阳,如此景象颇为触目,与他所想的繁华景象大相径庭,故而有此一问。
北邙景象当然并非如此,陈冲回忆往日:“北邙所葬多为贵人,故而墓道以白石拼接,有专人打扫,石阶净洁不见片叶,道侧繁花似锦,春兰草,夏牡丹,秋黄花,冬血梅,虽祭祀之客往来不绝,却自有一片清幽空境。”
众人环顾四周,各自无言。
继而沿着西走,下了山道,再往南行三里,月辉里隐隐可见二里外有一座山包、一座村庄。靠得再近些,才发现也是一座荒村,村前徒有一块大石,刻着这一里的名字——宜春里。陈冲不禁嗟叹起来,这便是他们今夜此行的终点了。
这里是灵帝的陵墓文陵。陈冲早听说先帝将陵墓设在此处,但他也从未来过,上次与先帝见面,还是在四年前,他记忆中的先帝面孔,都有些模糊了,但亲自此地,先帝的面孔,伴随着种种往事,忽而又变得清晰,陈冲嗤笑出声,随即又有几分伤感,好像遇到了一名老友,双方又无话可说。
先帝国库充盈,因而帝陵也造得很宽很大,但极目望去,只见院墙倾颓,断裂适配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半人高的艾草沾满陵园,听到动静的老鼠在高出的石阶上乱窜,间或还能看见一两只狐狸探身出来张望。一阵西风吹来,蒿草顺风倒伏,发出哗哗的响声。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几声不太动人的鸦叫了。很难想象先帝去世才过去一年。
“董贼毁祸先帝陵墓,竟到如此地步,可笑还自立为相国,世上荒谬之事,莫过于此了。”众人就这般绕着丘冢环行,置身此处,不由得不发出这般感慨,便是显赫如帝王,权势与富贵达到人世之极,最终却仍是一座荒凉的土坟,众人口中斥责董卓,心中念想的却是:功名利禄,俱为土灰。
这个时候,走在最前的石韬说:“先生,这里有一个大洞,怕不是遭了盗!”众人忙寻声聚拢来看。只见一丛等人高的蒿草里,又被人为地塞了大堆草絮,但仍可从缝隙中见到些许破损的土壁,显然草后有一块空洞,有人把这些草絮全扒了,把洞穴露出来,才发现是一处高六尺,宽五尺的大洞。
一股腐烂的潮湿之气从洞中飘了上来,两只老鼠窥见光亮,呲溜一下从洞里穿了出去,有人把火把往下稍探,黑隆隆的土道照亮出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积水与脚印,还有几块零散的玉片在水洼里一闪一闪,一行人四顾苦笑。
魏攸踟蹰问说:“我们……下去看一看?”
鲜于辅摇首道:“到底君臣一场,臣子如何入帝陵一览呢?”
石韬直接说:“文陵已为凉人所盗,我们不盗不偷,过几日还要为先帝修缮陵园,不过是先视损伤如何而已,有何可犹豫的呢?”
众人都说应然,便举着火把走进墓洞。一路上,脚下全是积水污泥,想必是前些时日秋雨绵绵,全流入洞穴所导致的,呼吸间全是水汽,颇让人不适。往里走了三十步后,空间骤然开朗,显然是已抵达墓室,但眼前场景更让人触目惊心。
盗洞直通墓室回廊,回廊前的木壁被斫刀砍开一处两人大的缺口,黄肠木从洞口处倾倒出来,扔的七零八落,泥水中还有不少破碎的瓷器瓦片,众人走进缺口处去看,内里更是不堪入目,壁室颓唐,脚印里到处是扯烂的书卷、竹简、帛禁、丝绢,但却没有一块金银,想必凉人将墓葬的金银全部带走,其余的都觉得不甚值钱,都弃置于地。
众人再沿着脚印,越过便房、乐库、钱库,一路走到放置棺椁的东室,先帝的棺木就在眼前,但棺盖也为凉人掀开了,腐烂的味道令人窒息,陈冲没有去看棺椁中的人,只是与同行一起为先帝盖上棺盖。
几人不忍再看,匆匆出墓,在闻墓室外的清新气息,也不嫌荒凉了。众人都说,连先帝的陵墓都是这个样子,也不知世祖的陵墓是否得保。
陈冲心说莫说刘秀,恐怕邙山帝陵无一能保全。他站立良久,想起与鸿都门学的过往辩论,又念起先帝做的辞赋,心潮难定,最终口占一诗曰:
“谁解鸿都客,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白玉楼。行乐常及时,欲言已忘忧。西风过帝陵,北邙下轻舟。”
季汉彰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