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六百零四章 与谁问拳,向谁问剑 (2 / 2)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了,师父即将远游,再来与你说。大话太大,说早了,不妥当。”裴钱哀叹一声,“那就只能等个三两年了!”

陈平安喃喃道“两三百年都是做不到的,说不定过了两三千年,真能活这么久,也还是希望渺茫。”

所幸即便希望渺茫。

终究还是有希望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脚步缓慢却始终坚定,笑眯起眼,仰头望天。

陈平安很快收回视线,前边远处,崔东山一行人正在城头那边眺望南方的广袤山河。

白首站在齐景龙身边,朝陈平安使眼色,好兄弟,靠你了,只要摆平了裴钱,以后让我白首大剑仙喊你陈大爷都成!

陈平安与裴钱转头说道“剑客与剑修,按照天下风俗,的确就是天壤之别,你不可在白首这些言语上过多计较。”

裴钱这会儿心情可好,根本无所谓那白首讲了啥,她裴钱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她那偷偷藏好的小账本,很厚吗?薄得很!这会儿她在师父身边,便一改先前在渡船上的小心翼翼,走路大摇大摆,这就叫“走路嚣张,妖魔心慌”,还需要个锤儿的黄纸符箓贴额头,她抬头笑道“师父,学拳抄书这些事儿吧,我真不敢说自己有多出息,但是师父的肚量,我学了师父最少一成功力,一成功力!这得是多大的肚量了?装那两盘菜、三碗大米饭,都不在话下!还容不下一个白啥首啥的家伙轻飘飘几句话?师父你小瞧我了!”

唯独一人崔东山坐在城头上,笑呵呵。

能够让裴钱伤心伤肺哭鼻子、又笑嘻嘻欢天喜地的,便只有自己先生了。

关键是裴钱哭哭笑笑过后,她还真会用心去记事情,想道理,是所有的懂与不懂,而不是挑挑拣拣,余着大半。

曹晴朗见到了那个恢复正常的裴钱,也松了口气。

先前先生,无论是言语还是神色,真是先生了。

齐景龙笑道“不说点什么?”

白首试探性问道“要是我认个错儿,真就一笔揭过了?”

齐景龙微笑道“难说。”

白首犹豫不决。

齐景龙轻声说道“其实此事,不涉及太过绝对的对错是非,你需要认错的,其实不是那些言语,在我看来,谈不上冒犯,当然了,于理是如此,于情却未必,毕竟天底下与人言语,就意味着肯定不是在自言自语。你自己心态不对,走过了一趟落魄山,却没有真正用心,去多看多想。不然你与裴钱相处,双方本不该如此别扭。”

“我还怎么个用心?在那落魄山,一见面,我就给那裴钱一腿打得晕死过去了。”

白首难得在姓刘的这边如此哀怨,瞥了眼不远处的小黑炭,只敢压低嗓音,碎碎念叨“我那陈兄弟为人如何,你不清楚?就算你姓刘的不清楚,反正整座剑气长城都清楚了,裴钱要是得了陈平安的七斗啊。”

面子是啥玩意儿,开玩笑,能当饭吃不?

她遇到师父之前,小小年纪,就行走南苑国京城江湖无数年,那会儿还没学拳,在江湖上有个屁的面子。

白首一听这话,差点激动得学那裴钱大哭一场。

只是裴钱稍稍转身,背对她师父几分,然后抿起嘴唇,微笑,然后一动不动。

白首就像挨了一记五雷轰顶。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裴钱立即笑哈哈道“白首你是立志要当大剑仙的人唉,刘先生收了你这么个好徒弟,真是师父大剑仙,弟子小剑仙,师徒两人就是两剑仙,下回我陪师父去你们太徽剑宗做客,我带上几大捆的爆竹庆祝庆祝啊。”

陈平安说道“好好说话。”

裴钱咳嗽一声,“白首,先前是我错了,别介意啊。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之前师父与自己说了一句对不起,分量多重?天底下就没有一杆秤,称得出那份分量!

拆分出一丁点儿,就当是送给白首了,毛毛雨。

白首头皮发麻,脸色僵硬,“不介意。”

老子是不敢介意啊。

裴钱微笑道“我学拳晚,也慢,这不就要过好些天,才能跻身小小的五境?所以等过几年,再跟白首……白首师兄请教。”

白首硬着头皮问道“不是说好了只文斗吗?”

裴钱笑呵呵,“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曹晴朗瞧着这一幕,其实还挺开心。

原来不止自己怕裴钱啊。

陈平安以心声涟漪与齐景龙问道“白首在裴钱这边如此拘谨,会不会修行有事?”

齐景龙笑着回答“就当是一场必不可少的修心吧,先前在翩然峰上,白首其实一直提不起太多的心气去修行,虽说如今已经变了不少,倒是也想真正学剑了,只是他自己一直有意无意拗着本来心性,大概是故意与我置气吧,如今有你这位开山大弟子督促,我看不是坏事。这不到了剑气长城,先前只是听说裴钱要来,练剑一事,便格外勤快了。”

陈平安说道“只看白首死活不愿倾力出手,哪怕颜面尽失,憋屈万分,仍然没想过要拿出割鹿山的压箱底手腕,便是个无错了。不然双方先前在落魄山,其实有的打。”

齐景龙微笑道“我的弟子,会比你的差?”

陈平安说道“那还是差些。”

齐景龙问道“那师父又如何?”

陈平安说道“我今年才几岁?跟一个几乎百岁高龄的剑修较啥劲,真要较劲也成,你如今是玉璞境对吧,我这会儿是五境练气士,按照双方岁数来算,你就当我是十五境修士,不比你当下的十一境练气士,高出四境?不服气?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等我到了一百岁,看我有没有跻身十五境,没有的话,就当我胡说房四宝、各色清供的,还是因为老秀才收了第三个入室弟子的关系,那家伙才同门师兄弟当中,最有钱的一个,也是最会孝敬先生、一个。

“小齐啊,怎么突然想学棋啦?好事哇,找你大师兄去,他那棋术,还是勉强可以教人的,就是学塾里边棋罐棋盘尚无啊,琉璃斋的棋罐棋子,绛州出产的马蹄坊棋墩,虽然离着学塾可近了,但是千万别买,实在太贵了。真的别买,宁肯走多千步路,莫花一颗冤枉钱。”

“好的,先生。”

“小齐啊,先生最近临帖观碑,如有神助,篆书功力大涨,想不想学啊?”

“知道了先生,学生想学。”

“小齐啊,读过二酉翻刻版的《妙华文集》了吧?装帧、纸张这些都是小事,差些就差些,咱们读书人不讲究这些花俏的,都不去说他,可是先贤书籍,学问事大,脱字、讹字严重,便不太妥当啊。一字之差,许多时候,与圣贤宗旨,便要隔着万里之遥,我们读书人,不可不察啊。”

“先生有理,学生明白了。”

当然那个家伙,更是最喜欢告刁状、更是一告一个准的一个。

“先生,左师兄又不讲理了,先生你帮忙看看是谁的对错……”

“啥?这个混账玩意儿,又打你了?小齐,先将鼻血擦一擦,不忙着与先生讲理。走走走,先生先带你找你二师兄算账去。”

“先生,左师兄方才与我解析一书之文义,他说不过我,便……”

“咋个额头起包了?!造反造反!走!小齐,你帮先生拿来鸡毛掸子,戒尺也带上!哦对了,小齐啊,板凳就算了,太沉了些。”

“先生……”

“走!找你左师兄去!”

“先生,这次是崔师兄,下棋耍赖,我不想跟他学下棋了,我觉得悔棋之人,不算棋手。”

“啊?”

“先生悔棋,是为了为学生教棋更多,自然不算的。”

“走,这次咱们连板凳也带上!倒也别真打,吓唬人,气势够了就成。”

……

读书之人,治学之人,尤其是修了道的长寿之人。

陈年旧事,其实会很多。

崔东山不是崔瀺那个老王,一看就是小姑娘早先打算送给自己师父的,宁姚揉了揉裴钱脑袋,然后对那拘谨少年笑道“曹晴朗,见面礼欠着,以后记得补上。”

曹晴朗挠挠头,再点了点头。

裴钱目瞪口呆。

哦豁!

师娘这眼光,几百个裴钱都拍马不及啊!

难怪师娘能够从四座天下那么多的人里边,一眼相中了自己的师父!

师娘的家,真是好大的一个宅子。

裴钱跟在宁姚身边,走在最前头,裴钱叽叽喳喳个不停。

陈平安与曹晴朗并肩而行,种秋有意无意独自一人走在最后。

陈平安轻声笑道“接下来得闲功夫,你就帮先生一件小忙,一起刻章。”

曹晴朗点头说好。

陈平安手腕一拧,趁着裴钱暂时顾不上自己,有个师娘就忘了师父,也没啥。陈平安偷偷将一把小刻刀递给曹晴朗,提醒道“送你了,最好别给裴钱瞧见,不然后果自负。”

曹晴朗笑着说道“知道了,先生。”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