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理素质可没那么差，」达比奇微微一笑。

流浪汉提醒道：「我是说认真的。」

「我也没开玩笑。」

达比奇固执地说着，随后又将自己的入网终端调成了静音。

妻子前后发来了十几条短信。

他没有打开的勇气。

走廊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亮。

流浪汉的步伐变的缓慢，示意达比奇靠墙行走着，轻车驾熟地避开了一处处有些「呆板」的摄像头。

他们似乎在一个「圆环」中行走，寻找着进入圆环内侧的出入口。

终于，那个出口出现在了前方。

两扇闭合合金大门虚掩着，中间留出了一条缝隙，当他们想要靠近时，一只银白色的金属手掌摁在门边，将大门拉开。

达比奇连忙捂住嘴。

流浪汉拉着达比奇的胳膊一同蹲下，紧张地屏气凝神。

一只通体闪烁着光亮的骨架机器人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中是一堆金属铭牌。

还好，机器人转身背对着他们，朝另一个方向慢慢离开。

达比奇感觉浑身都是汗水。

「这些是工程机器人吗？」他低声问。

「是的，」流浪汉笑道，「他们也是我们，比较简单、低级的我们，只有一些初级程序，只会执行一个个任务，没有思考的能力。」

「是吗，」达比奇低声道，「你似乎意有所指。」

「你已经接近真实了，敢进去吗？只要我们不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发现不了我们。」

「当然，都已经到这里了。」

达比奇喉结颤了颤，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跟在流浪汉身后，闪身进入了那扇大门，看向了前方那宽阔、复杂、又无比肃穆的……

婴儿生产车间。

（五）

达比奇永远忘不了，自己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心底是何等的震惊。

数百台银白色的机器人在各处忙碌着；

一条弯弯曲曲的生产流水线，在这些机器人的包围下，正出产着一名名婴儿。

是的，婴儿是从这里生产出来的。

先是在流水线的开端——一个巨大的黑箱，在那里向外飘出一只只头盖骨形状的蓝色光团，两名机器人会端着一种喷雾，对光团进行「冷却」，露出里面的颅骨。

每个颅骨中都有微弱光亮闪耀。

随后颅骨被机器爪抓起，数十只机械臂端来零件，开始迅速组装，只用半分钟的时间，就构造出了一个小巧的人类骨骼。

后面又是一系列的补充，在骨骼外铺设肌肉纤维、埋入器官、铺设复杂的血管，各处器官被顺利激活，当心脏开始快速跳动，这些产品又送入了镀膜机器中，被赋予了皮肤和灵动的面部器官。

婴儿们好奇的打量着各处。

而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给这些婴儿添加一些机械标识，最常见的就是钛合金的肘关节和膝关节。

达比奇喉结颤动着。

我们也是机械？

他想这么问，一旁的老流浪汉急忙道：「他们看到我们了，快！跟我来！还有个地方你没看到！」

达比奇满脸麻木，他被流浪汉拉扯着，在车间边缘开始跑动。

几台机器人扭头看向了这边，迈开大步追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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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比奇注视着那些孩童。

他不理解，也不明白，他大脑一片空白。

一台机器人拦在前方，张开手臂，双眼迸发出红色的光亮。

老流浪汉抓着木杖向前勐甩，机器人下意识闪躲，笨重的机器人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摔倒在地。

「哈哈！」

流浪汉大笑着，拽着达比奇绕过机器人，冲向了流水线终端的黑箱，撞开了黑箱后方的一只狭窄门户。

等达比奇回过神来，流浪汉已经用他的拐杖顶住了大门，外面则传来了机器人拍门的声响。

「感觉怎么样？」流浪汉嘿嘿笑着。

「哦，」达比奇颤声说着，「我们、我们都是被生产出来的？」

「差不多，」流浪汉神秘的一笑，「现在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都是虚假的？」

「我们是被机械控制的生命体吗？」

达比奇定声道：

「是地面战争失败了，所以我们被外星人圈养了？这个城市是监狱，我们要去解救我们的同胞，对不对？！」

流浪汉张张嘴：「你这逻辑回路，为什么跟我不太一样啊兄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看到了，」流浪汉指着门外，「婴儿是被生产出来的，就代表着，从这里走出去的所有人，包括你和我，本质上都是机械。」

「机械？」

「我们以为我们是生命体，是因为，创造这里的高级生命体，让我们觉得我们是生命体。」

流浪汉缓声道：

「我们就跟羊圈里的羊一样。」

达比奇低声道：「我们怎么可能是机械？」

「喏。」

流浪汉澹定地摘下了一截头骨，露出了里面那团发光的光团。

达比奇吓了一跳，随后仔细看着这些光团。

虽然流浪汉的光团比流水线上婴儿的光团大了很多、复杂了很多，但本质上，它们是同样的存在。

达比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轻轻敲了下，痛感是如此的清晰。

流浪汉得意地说着：「你现在还会纠结自己的问题吗？比起这个秘密，你那些忧愁都不值一提。我们就是奇迹，机械的奇迹，我们掌握的科学绝对达不到这个水准。」

「哦，不，不对。」

达比奇来回走动着。

那扇被不断敲动的窄门，此刻正不断颤动。

达比奇快声问：「我们的历史？」

流浪汉笑道：「创造这里的造物者随意编造的文本，只要自圆其说就可以了。」

「那我们去医院生产？」

「你见到过生产出的孩子吗？按照这里的法律，婴儿出生后直接会被送到管理局，其实只是虚拟出的妊娠过程。」

「我们的知识？我们的常识？」

「极有可能是从造物者所在世界复制过来的，我们逻辑回路的基础，有可能就是造物者的逻辑回路，也就是说，我们的认知能跟造物者形成共鸣。」

「不！」达比奇颤声喊着，「我们能生长，能感知，能灵活的运动，我们绝对不是冷冰冰的机械！」

「傻孩子……来吧，真实之门就在这，你可以看到我们世界的全貌……本来不打算让你看的，被我带到这里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崩溃了，但看你现在的模样，感觉还不错。」

流浪汉走到一旁的墙壁前，拉开了一条大拇指宽的缝隙。

有微弱的光亮照了过来。

达比奇像是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吸引，慢慢地走向前，注视着那条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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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彷佛看到了少年时无比向往的星空；

彷佛看到了恒星温暖且柔和的光亮。

但当他凑近了，在缝隙处透过一层「玻璃」的阻隔向外看去，看到的只是一片昏暗、静谧的实验室。

实验室是环形构造，一圈仪器贴着墙壁分布，上面跳动着一连串的参数。

一只橙黄色的巨大光团悬浮在透明的容器中；

时不时会有微小光团游离出来，飘入前方的黑箱，从视角判断，自己此刻就在黑箱中。

左上角有一个凸面镜，恰好能照出实验室的全貌，达比奇仔细看着，额头出现了少许冷汗，表情渐渐呆滞。

他看到了，黑箱上方的立体投影。

一座宛若沙盘的城市静静悬浮着，里面有数不清的微弱光亮闪烁。

这是假的吗？

达比奇似乎解锁了什么隐藏信息，一条条信息突然窜了出来，直接闯入了他的认知体系。

机械思维体。

思维培养室。

真实的机械思维体基地的样貌。

女神大人，律。

后方大门被直接踹开，一群机器人冲了进来。

老流浪汉立刻举起双手。

达比奇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那个实验室，已经被机器人摁在了地上。

（六）

「哈哈！这里可真不错啊。」

警局的角落，流浪汉舒适地躺在长椅上，轻轻晃动着脏兮兮的脚丫。

达比奇怔怔地坐在那，双眼有些失去焦距。

「又一个，」流浪汉轻轻叹息，「放心吧，警察会帮你洗掉今晚的记忆，不用担心影响你后续生活。」

「我们是虚拟数据。」

「嗯哼。」

「这简直太棒了，」达比奇长长地松了口气，慢慢地躺倒在地。

流浪汉纳闷地看着达比奇，这老头很快就听到了达比奇的低喃：「原来我们不用生育。」

「哦，你不觉得很崩溃吗？」流浪汉有些惊奇地问着。

达比奇滴咕道：「在我们的世界，我们依然是真实存在的。」

「可外面才是真实的世界。」

「这谁说的准呢？」达比奇翻了个白眼，「我们的造物者所在的世界，为什么不能跟我们这里差不多呢？只是我们有机会认清楚了这个事实，他们还没找到那个墙上的缝隙。」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流浪汉笑了声，凝视着达比奇：「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达比奇2203？」

「2203是什么意思？」

「达比奇是思维体样本，2203是该样本的重生次数，」流浪汉平静地解释着。

达比奇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好吧，我现在还无法对你说太多，」流浪汉想了想，「你可以把我看做是考核官一样的存在，你现在通过了我的初步考核，接下来我会往上面递交申请，女神大人会检测你的所有数据，以判定你的逻辑回路是否健康。」

达比奇额头冒出了一个个问号。

流浪汉并没有多说什么，笑眯眯地站起身来，拿了一张卡片给路过的警察。

很快，流浪汉背着手离开了警局。

而达比奇因为私闯违禁区域，被处以半个月的禁闭。

警察通知了他的新婚妻子。

那是达比奇「一生」最尴尬的时刻。

但还好，他温柔的妻子并未介意，只是在旁陪伴着他，温柔地安慰着。达比奇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告诉自己的妻子，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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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有说出来。

而知道了这些所谓的真相，并不能治愈好达比奇的病症，他依然能产生冲动，但无法产生生理反应。

「可能是我的核心数据出了问题。」

达比奇如此想着。

后来，他跟妻子努力了很久……最终选择了离婚。

达比奇辞去了工作，学着那个流浪汉的模样，在街边晒着模拟出的日光，每天想的是怎么填饱肚子，不用去跟其他思维体交流……但他嘴角时常带着和煦的微笑。

他了解了这个世界的运作机理。

他知晓了女神大人的存在。

他是少数者。

终于，那个老流浪汉出现在了达比奇面前，带着他回了神树，加入了一个名为「觉醒者」的组织。

从那以后，达比奇学习了更多的知识，了解了外面的世界，知晓了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在一颗刚开发的星球内部基地中，也知晓了银河系、人类物种、机械思维体、智械危机……等等概念。

他通过了各项考核，平静地度过了身为达比奇·2203的一生，并在人生的终点完成了蜕变，成为了真正的觉醒者，等待着前往真实世界的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他面前。

记忆数据被快速翻动的感觉正渐渐消退。

「达比奇。」

女神大人的嗓音再次响起，达比奇略有些激动。

「我在，大人。」

「你还有什么要跟这个虚构世界说的吗？」

女神大人轻声问。

旁边三位觉醒者同伴面露失望，随后都起身鼓掌，为达比奇贺喜。

达比奇最开始还在矜持地笑着，他紧紧攥拳，忍不住欢呼了两声，又立刻恢复成熟稳重。

「有的，大人！我能写在纪念碑前的留言板上吗？」

「当然，你写完之后就会被传送离开。」

达比奇点头应着，扭头跑去了神树顶层中央的纪念碑，每个离开这里的机械思维体，都会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印记。

这是他们毕业的标志。

而他是第一个。

达比奇仔细思考了几分钟，提笔写下了一句话。

他刚刚将笔端放下，周围的空间就出现了微弱的扭曲。

达比奇从人形恢复成了一团微光，漂浮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

达比奇等待着。

达比奇明白，要进入造物者所在的真实世界，他需要一个媒介，需要一个承载思维体的身体。

哪怕这个身体是一台笨重的机械，他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当然，最好还是灵巧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是几个小时，达比奇听到了一声提醒。

「已完成思维体注入，注入无异样。」

是女神大人的嗓音。

「是否启动？」

「启动。」

父的声音！

真实存在的父！

随着微弱的引擎声出现、消失，达比奇感觉到了身体存在，他眼皮上出现了光斑，脑海中划过了一

连串的数据，立刻完美掌控了这具身体。

哦，造物者世界的科技，果然比他的世界要高一截。

这具身体虽然是彷生骨骼，但从内到外，除了心脏与大脑，其他地方与真实的人类竟然没有太多区别，甚至连「神经元」末梢的感应器都是如此完善且细致。

这简直是完美的彷真机械体。

达比奇立刻明白，他要进入人类的世界生活，然后执行父给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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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比奇睁开双眼，动作自然地坐了起来，随之就看到了抱着胳膊、倚靠在门框边缘的……他的造物者。

不知怎么。

在得知自己不行了以后，达比奇没哭。

在送自己心爱的妻子离开时，达比奇也没哭。

当他经过重重考验，被选中之后，达比奇同样没哭。

可现在，达比奇的情绪被这具彷真机械完美呈现，他有些苍老的面容上，划过了两滴眼泪，嘴唇在不断颤抖。

「哦，」杨洺皱眉道，「我可看不得这个，他在哭什么？」

律的投影在旁滴咕：「数据参数显示，他看到你以后，很激动。」

「能拥抱一下吗？」达比奇颤声问，「我可以拥抱您吗？父。」

「当然，」杨洺张开双手。

达比奇立刻跳了起来，向前冲出两步，又放慢步伐，小心翼翼地张开手臂，最后紧紧抱住了杨洺。

「我抵达真实了，是吗？父。」

「是的，这里应该是真实世界，我这样觉得。」

杨洺咳了声，与达比奇分开，背着手认真地说了句：「以后你喊我老板。」

「老板……」

「漂亮，」杨洺咧嘴一笑，「时间紧迫，你的任务就是扮演你现在形象的原主人，律会把已有的数据传递给你，你要尽快熟悉。接下来我会去捕获该目标，将这个目标的记忆抽取出来给你，到时候你可能要辛苦一下。」

「请您放心，老板。」

达比奇的嗓音无比平静，平静之下是自信与沉稳。

「我会竭尽全力。」

杨洺微微一笑，拍了拍达比奇的肩膀。

（七）

飞南号朝深空隐秘飞行。

杨洺坐在驾驶舱的位置上，对着舷窗外微微出神。

这些机械思维体，还真挺有意思。

「老板！」律笑嘻嘻地跳了出来，「怎么样，我培养的思维体很出色吧！」

「他在干什么？」

「在学习，」律笑道，「这家伙对医学很感兴趣，正在那看医学类论文。」

杨洺也是一乐。

机械思维体看人类医学的论文。

这是想改行去医院做精密手术机器人吗？

「对了，」杨洺笑着问，「达比奇离开虚构世界时，在纪念碑上写了什么话。」

「一句还挺有哲理的话。」

「嗯？」

「仰望星空，不如仰望科学。」

杨洺也是一乐：「还挺有道理。」

律小声问：「老板，我有些不明白，其实他的能力指数只是第三，您为什么选择了他，而不是选择那两个更优秀的？还有一个女孩子的外形，是按照您的爱好生成的哦。」

杨洺哼了声，沉默了几秒，低声道：「说实话，老皇帝智械那什么戴娜王妃，给我留下了一点不好的印象。」

「所以？这跟您选达比奇有什么关系吗？」

「他不举。」

律：……

机械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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