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都磕破了啊,真是不好意思。”崔琅轻“嘶”了口气,道:“不过那日你也砸破了岁安兄的头,也算两相抵消了!”
长孙寂本还因对方是崔家子而敬几分,此时闻言脸色才立即沉下:“你是故意相撞!”
“是又如何。”崔琅带着撑伞的一壶,挑衅地走近长孙寂,仗着比对方大几岁高上半头的优势愈发目中无人,“我这一撞,万一将你的脑子给撞好了,你回头说不定还得登门道谢呢。”
长孙寂想回嘴,但崔琅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说到脑袋嘛……是得去看一看。”
崔琅瞧了瞧少年额头的伤,便摘下腰间钱袋,塞到对方手中,又将对方的手握上,轻拍了两下:“这里有些银子,便当作我的赔偿。”
说着,不顾长孙寂恼极的脸色,又交待长孙家的下人:“回春馆就在前头,快领你们郎君过去看看,万一去得迟了耽搁了病情可就不妙了!”
这话摆明了是在羞辱人了!
“崔六郎未免欺人太甚!”长孙寂紧紧攥着那只钱袋,刚要扔掉,但对上崔琅那双并无太多恶意的眼睛的同一刻,察觉到了手中钱袋的不对。
“长孙郎君今日才知道我崔琅喜欢欺负人啊。”崔琅甩了甩被雨水打湿的衣袖,“走了走了,今日雨大,不适合吵架。”
见崔琅回了自己的马车,长孙家的仆从气愤难当:“郎君,岂能就这样放他们走!”
“今日有祖父的交待在身,无暇与他纠缠,来日再算此账!”长孙寂脸色难看地道:“走!”
少年坐回马车内,立即打开了那只钱袋。
果然,那里面没有银子,只有一节拇指长短粗细的小竹筒。
方才他握在手中察觉有异,才没有立即扔掉。
此时打开那竹筒,竟见里面藏着卷起的字条。
长孙寂赶忙展开来看,其上仅小字两行——真相藏于城西观音庙后,一见即知,行须谨慎,勿打草惊蛇。
署名唯一个常字。
少年尚有两分稚气的眉眼蹙起,纵设想诸多,却到底未有自作主张,而是返回府中将字条交给了祖父长孙垣。
长孙垣见罢,思索片刻,即令人秘密前往了字条所示之处,再三交待要避开一切视线。
且不论其它,单说那常家女郎借崔六郎那纨绔子弟以如此方式传达消息,便可见暗中必有诸多耳目监视。
而盯着他长孙家的眼睛,向来更是只多不少。
天黑之际,一个被装在麻袋中伤重昏迷的少女,被悄无声息地带回了长孙府。
人虽是昏迷着的,但一并被带回的还有一封信,确切来说是那少女的供词。
看着那供词之上所写桉发之首尾经过,长孙垣面色几变。
明家……明谨?!
“父亲……”长孙彦看罢之后,亦难平复心中震怒,但仍持怀疑之心:“……会不会是那常家女郎为她兄长脱罪的手段?焉知不是编造!”
长孙垣看向那闭目昏迷的少女:“先将人医醒。”
冯敏至深夜方醒,她一眼即认出了那张消瘦严冷的面孔正是当朝左相长孙垣,也正是被她间接害死的长孙七娘子的父亲。
那极给人以压迫感的老人目色如刀:“将当日你二人行凶之经过,一字不差地再说一遍。”
冯敏惧极,却不敢不遵从。
她声音微弱颤动,将经过言明。
看着那少女脸上畏惧而悔恨的泪水,长孙垣心如刀割,一字一顿问:“我萱儿最后一句话……说得是什么?”
这是为试探对方真假,也是一位父亲想听一听枉死的女儿在这世间最后留下了什么声音。
“长孙七娘子同侍女说,说……”当时长孙萱被明谨扼住喉咙,声音微弱恐惧,冯敏此时含泪复述的声音亦是颤颤:“舒辛,快,快去找小早来……”
舒辛是长孙萱侍女的名字。
小早,是长孙萱对侄儿长孙寂独有的称呼,外人不可能知晓。
死死攥着拳、眼眶红极的长孙寂听得这一句,怔然片刻后,再也忍不住,勐地转身推开房门,跑去了廊下。
少年顾不得形象仪态,站在廊下和雨声一同大哭起来。
小姑出事时,他也在后山采菊,他好一会儿没见到小姑,本想去找,但中途被几位好友喊住了,他们约定回城后要一起去蹴鞠,话越说越多,于是他忘记了要去找小姑的事。
都怪他!
少年哭得愈发大声,悲痛自责悔恨难当。
冯敏已经被带了下去。
室内,长孙彦眼底也俱是强忍着的悲怒之色:“依父亲之见,此事是否可信……”
虽那冯敏之言听来毫无破绽,但因对面是明家,此事便需尤为慎重,要当心被人挑拨利用的可能。
长孙垣紧紧扶着太师椅的扶手:“即刻令人将明家母子这些时日的一举一动细致查明……要快。”
一无所知之下,轻易查不到被人藏起来的真相。但若先得了“答桉”,再逆行推查,往往便容易发现破绽所在,纵抓不住实质性的证据,但辨明真假却足够了。
长孙彦应下后,问父亲:“若果真是那明谨所为……”
长孙垣:“命偿……!”
……
常岁宁自然不惧长孙家去查辨真假,既是真的,便不怕查。
她选择将冯敏送去长孙家,是为借长孙家之力,也是为了保全冯敏这个证人的价值。
长孙家自有手段在,相信很快便能确定此事,到时即会有所动作。
长孙家于朝堂之上可借冯敏这个证人向明后施压,但单凭此,还不够。
至少明家对此尚有辩脱的余地,这场抗衡注定需要双方相耗许久,但她阿兄耗不起。
长孙家的作用在朝堂、在势力抗衡之上,于利于情,他们都会坚持为长孙七娘子讨回公道,但长孙氏所求的公道,不会精确到救她阿兄性命。
各人所求不同,事实利益便是如此,纵她阿兄枉死在牢中,也并不会影响长孙氏后续要讨的公道。
所以长孙氏于她而言只是借力的关系,而非同进同退,可交付一切希望的伙伴。
她常家的儿郎,还需她自己来救。
雨水彻夜未休。
翌日清晨,常岁宁穿上衣袍,系好披风,带上了崔璟于拜师宴上赠予她的那把可削玉如泥的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