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秋娘透过窗户看到外面一排排的厂房,织机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将她带回幼年的时光。
小小的秋娘依偎着织机坐下,仰头凝视着梭子在经线间飞来飞去,垂眼看见阿娘的两只脚踏着踏板像波浪一样此起披伏。
一场天灾摧毁了这个家,秋娘流落宫中为奴为婢,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平静而美好。
“吴司正,这些织工大部分是女的呀?”周文锦有些迟疑道:“她们的力气大多比男人要小些。”
吴秋娘回过神来,淡淡道:“她们有父兄和丈夫。”
周文锦顿了下,恍然大悟:“那我现在就去把人召集过来。”
吴秋娘:“你给她们说扬州要再建一个大织造局,因此要招一千壮劳力,时间紧工程急工钱高,中午就出发。”
周文锦道:“是。”周文锦匆匆离开去通知苏州织造局的织工。
她还抽掉了织造局一半的护卫仆役,约有百余人。然后又从织工和织工的家属中,选出一千人。
吴秋娘和周文锦将织造局的事务托付给苏州司织后,两人就带着队伍日夜兼程前往扬州。
扬州,周文秀在焦急地等待。她发现薛仲璋的疑点越来越多,谋反一事自古以来牵连甚广,但薛仲璋只关押了陈敬之一人。
关押陈敬之后,他竟然没有审讯,而是要求翻阅扬州的户籍账册。
周文秀的心中渐渐浮现了一个不可能的猜测。
要谋反的不是陈敬之,而是薛仲璋。
想到此处,周文秀出了一身冷汗。
扬州处在大运河和长江的交汇处,北上顺着运河可直达东都洛阳,南下渡过长江是富饶的江南,东行可以避走海上。
在送出信的第二日清晨,也是陈敬之被关押的第三天,周文秀接到了吴秋娘和周文锦联合署名让她便宜行事,应对对薛仲璋谋反的信。
果然如此。
扬州富饶且地理位置重要,扬州大都督一般都是宗室遥领,比如李贤就曾经担任过扬州大都督,但他却没有来过扬州。
因此扬州的事务一般是交给佐贰官处理,如今司马陈敬之被关在监狱,扬州府衙群龙无首,任凭薛仲璋为所欲为。
周文秀想了想,派人将库中的绢布转移到润州织造局,同时派人出城打探是否大规模人马来扬州。
已经第三天了。
薛仲璋还没有动作,这让周文秀更加不安。时间越长,事情越棘手。
此时,等待无异于自杀,周文秀觉得自己必须行动起来。她拿出不知翻了多少遍的扬州官员资料,目光落在了录事参军孙处行的名字上。
这人是陈敬之的手下,又是他的姻亲,而且性情耿介,是个可以合作的对象。
周文秀乔装打扮成农妇的模样,带了一袋子菜蔬,骑着毛驴,在下值的时候,来到孙处行的家门口,拍门喊道:“王娘子,王娘子!”
孙处行妻子王娘子开了门,看见外面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妇人,问道:“娘子,你要找谁?”
周文秀操着一口方言说道:“我是孙家十九郎的娘子,今日偶然来城里,过来探望下郎君。”
王娘子见是本家媳妇,热情地请人进来。孙处行的家不大,是一座两进的宅院。
周文秀问道:“王娘子,九郎从衙门回来了吗?”
王娘子笑道:“已经回了,我带你去见他。你是十九郎新娶的媳妇吗?我怎么没听九郎说过你。”
周文秀害羞地低下头,王娘子心领神会地笑了笑。王娘子将周文秀请到了客厅,倒了一杯茶,自己则去书房,一进门,就看见孙处行愁眉苦脸。
王娘子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也哀叹了一声,对孙处行说道:“本家来人了,说是十九郎的娘子,你去见见她吧。”
“十九郎没有成亲啊。”孙处行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啊,那她是谁?”王娘子的声音比往常尖利了不少。
孙处行轰地一声站起来,差点将桌案带翻:“你快带我去见她。”
这个时候过来见他这个无名小卒的,莫不是陈司马的人?
孙处行的脚步正要踏过门槛,突然顿住,他的脸色变了变,心中推翻了关于这位娘子身份的猜测。陈司马家正四处托关系,根本不会求到自己这个小小的录事身上。
但除了他们,还有谁呢?
孙处行的脚落下来,再抬起时,仿佛重逾千金。他咬了咬牙,迈过门槛,人家已经找到自家里,不见肯定不行了。
孙处行一脸凝重地来到客厅,只见一个娘子坐姿端正地在喝茶。听到来人脚步声,陌生的娘子转过头来,和孙处行视线相遇。
周文秀朝孙处行微微颔首,放下茶盏,起身道:“孙录事可否进一步说话?”
“你……你是谁啊?怎么冒充十九郎的娘子?”王娘子的脸色发白。
周文秀扫了一下,发现屋内只有他们三人,王娘子是陈敬之妻子的族妹。
“我是扬州织造局司织周文秀。”说完,周文秀看向孙处行,问道:“要在这里说吗?”
扬州织造局?那可是直接隶属宫中的机构。
孙处行的脑子现在乱糟糟的,下意识地将周文秀请到书房内小坐,王娘子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进了书房。
书房里,周文秀开门见山道:“孙录事,我这次是为陈司马而来。”
孙处行身子一震,蓦地抬头看向周文秀,心中涌起了一股希望,诚恳道:“周司织,卑职敢保证陈司马绝无半点谋反的心思。卑职与陈司马共事多年,他谨慎勤恳,忠于国家社稷,忠于……太后。”
“薛御史说陈司马谋反,别说是卑职,就是陈司马自己也吓了一跳。”孙处行苦笑起来:“谋反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怎么敢啊?”
周文秀奇道:“扬州的官员没有人为陈司马辩解吗?”
孙处行脸色颓然:“谁敢辩解?一来那是谋反的大罪,薛御史说了,谁若求情就是同党;二来那薛御史是裴相的外甥。”
“什么?薛仲璋是裴炎的外甥!”周文秀惊呼出声,她的脸色顿时变了。
孙处行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说不得这场谋反要牵连到朝堂。
周文秀注视着孙处行,沉吟一下,最后说道:“我怀疑是薛仲璋在谋反。”
孙处行大吃一惊,想到薛仲璋的舅舅裴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和周文秀想到了一起。
孙处行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薛仲璋抓住陈敬之之后,既没有押送回京,也没有审理,而是调了府衙里的户籍版图。
若是薛仲璋谋反就说得通了。
孙处行想到此处,目光灼灼盯着周文秀,带着期冀问道:“周司织,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周文秀握紧拳头,道:“等。仅凭薛仲璋一人,根本无法占据扬州,我们要抓住他的同党。”
孙处行点点头。
周文秀盯着孙处行道:“织造局有两位武艺高强的护卫,你想办法把他们安插到扬州府衙中。若事情有变……”
周文秀停下来,一面观察孙处行的脸色,一面继续道:“若事情有变,必要时,他们会杀了主谋。”
孙处行一怔,小心翼翼问道:“若陈敬之是真反呢?”
周文秀摊手道:“我不知道……但我不会让扬州乱起来。”
“你愿意做吗?如果真杀错人,我和你都会给那人以死赔罪,或者只有你。”周文秀冷酷地将事实摆出来。
一旁的王娘子抽了一口气,担忧地看向孙处行。
孙处行听完,朝周文秀拱手,一脸郑重道:“某愿意。若真杀错人,我愿意承担一切罪名,还请周司织照顾我的妻儿老小。”
周文秀扶起孙处行道:“我答应你。”
王娘子急道:“这……这……我们要不要再等等,万一弄错了呢。”
孙处行转头看向妻子,叹了一口气,解释道:“不管是谁谋反,这对于扬州都是一场灭顶之灾。其实我更希望是陈司马谋反,至少这样局面已经控制住了。但若是薛御史谋反,很可能会将扬州上上下下几万户人都牵扯其中。”
“你还记得永徽年间江南的那场叛乱吗?”
王娘子闻言身子瑟缩了一下,低声呢喃道:“死了好多人,好多人……”
孙处行坚定道:“我不能让扬州乱起来。”
孙处行说完,看向周文秀道:“人什么时候过来?周司织你还有其他的后手吗?”
周文秀听了,展颜一笑道:“今天宵禁之前过来。还有,有人已经在支援的路上。”
两人商议完,周文秀悄悄离开,并将两个武艺最好的护卫送去了孙府。
第四天,扬州风平浪静。
第五天,扬州终于有动静了。
英国公李敬业带着僚属乘着官驿的马车大大方方来到扬州的府衙,称自己是新任扬州司马。
孙处行看见扬州的同僚们簇拥着李敬业,心头闪过一抹疑惑,扬州离东都不近,但一来一回绝不止五天。
他的心砰砰作响,几乎要蹦出来似的。孙处行缓了缓,像同僚一样上前寒暄攀谈。
没过多久,孙处行就摸清了李敬业僚属的名字,李敬猷、唐之奇、杜求仁,骆宾王以及魏思温。除了骆宾王,其他人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骆宾王文采斐然,天下闻名,但仕途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