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秋意泊是忍了多久,才没让‘你爹来了,快开门’这句话脱口而出,毕竟这年头修士之间不怎么兴互相当爹,哪怕这里头的人换做是温夷光,秋意泊都不好意思开口,这话说出口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辱及尊长不死不休的意味。
秋意泊内心十分惋惜。
宸光道君依旧是无动于衷,秋意泊恶意地触碰了一下飞花秘境,而在飞花秘境之中,四时天候也在此刻混乱了一瞬,宸光道君看着上一刻飞雪漫天就变成了春雨连绵,那种湿乎乎又冷不丁冻得要死的劲儿,莫名与秋长生那家伙重合。
上一次见他似乎还是个渡劫期?
宸光道君的脸色青青紫紫,终究还是开放了秘境,霎那间有春风拂面而来,裹挟着伶仃的水珠,击冰碎玉般的扬了过来,天光乍晓,有一青色的身影自天空而落,衣袂翻飞,银发缱绻,抬眉之间便不动神色的占尽了这十方天华。
还真是秋长生,这张脸宸光道君是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忘怀了。
不过相较于那时的秋长生,他似乎变得愈发从容了,举止之间带着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风姿,仿佛万事万物于他而言,不过是掌心之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确实也是如此。
宸光道君是一个不怎么够得上格的阳神道君,但曾几何时他也曾亲叩天阶,他也曾是惊才绝艳,怎么又分辨不出来秋长生如今如何呢?
他曾经化出分神就已经是输了秋长生一筹,今日本体相见,亦是再输一筹。
宸光道君心中自嘲的笑了笑,却也不觉得后悔,忽地他又咬牙——虽然他也知道渡劫期多多少少都是有些不正常的,可……老天无眼啊!怎么就让秋长生这种飞鸟路过都要被拔两根毛的货色修成了道君啊!
秋意泊施施然地入了飞花秘境,清爽的风拂在他的身上,叫他舒适地眯了眯眼睛,他看着殿前负手而立,一身玄黑龙袍的宸光道君,想也不想就来了一句:“你还真是个皇帝?我还当你是自己封的!”
宸光道君:“……”
秋意泊见他不说话,立刻秒懂了:“哦还真是自己封的。”
他一派哥两好的拍了拍宸光道君的肩膀:“修到这个境界不容易,自封个皇帝当当也不丢人哈!”
宸光道君额边蹦出两根青筋,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还当是此生无缘再见了!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秋意泊悠哉哉地说:“我记得上回有人说下次再放我进来就是狗?”
“来,阿光啊!叫两声听听。”
宸光道君咬牙:“你不要欺人太甚!”
秋意泊:“豁,我就是欺人太甚,有种你打我呀!”
秋意泊笑得肆意,意有所指道:“要不要试试?”
宸光道君没有说话,秋意泊眉峰微挑,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用一种极其温柔地口气说:“我就喜欢你这种看不惯我还干不掉我的样子。”
宸光道君:“……”
宸光道君都要被气死了!要不是真的打不过,要不是他还有一家子老小要养活,他今日干脆就和秋长生这个嘴贱的货色斗一场——虽然大概率是要死的。
他冷哼了一声:“之前当你是渡劫期所致,没想到你原本说话就是这么一副死德行……你是怎么好端端活到道君这个境界的?莫不是靠长辈吧?”
“那必然,我这般惊才绝艳之辈,我爹我叔我师傅我师祖谁不把我当个宝一样?”秋意泊打量着他的面容,颔首道:“你虽也算是俊美不凡,但与我相比还是差那么一些的,我家能生出我这般占尽风流的,祖坟都冒了青烟,我家中怎能不爱我?”
宸光道君沉默了好一会:“这话你敢当着你爹你叔你师傅你师祖的面说?”
秋意泊一手微抬,衣袖半掩面容,活脱脱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绝世美人模样,接着听他说:“我不敢。”
那是十分理直气壮。
“那你怎么有脸与我说这些?”
“反正你又出不去,我爹我叔叔在管宗门,一时半会儿的不可能碰到你。”秋意泊笑若春山:“我师傅我师祖都是道君了,除了我,谁稀得来你这个破地方?”
宸光道君无言以对,因为秋长生说的是大实话。
秋意泊见把人逗得差不多了,生怕自己逗顺嘴了真张口就是‘你爹我’,他将一物抛入了宸光道君怀中:“好了,不逗你了,真的是来走亲戚的……这些年去了不少地方,与你带了些土仪……莫要与我客气,拿着去哄一哄嫂夫人们也好呀。”
宸光道君甩袖,但还是收下了,嘟哝了一句:“算你还有点良知。”
天可怜见,都已经不是良心了,是良知了。
宸光道君又接着说:“可是来寻景岳奇抄?”
“是啊。”秋意泊解释了两句:“机缘太多也不好,我本来寻思着等我道君少说还能玩个两三千年,哪想到一个不小心就到了阳神?这不就得还债了么!光是买山头弄灵脉就花了我大半家当,这不,楼宇还没修呢……”
他说着,目光在已经修复了大半的晗光宫一扫,宸光道君当即警觉了起来:“你别想打我晗光宫的主意!”
“没,哪里能贪图你这些呢?你也不容易……”秋意泊话锋一转:“就是有没有锁光阴分我点?我拿法宝跟你换呗。”
这么多年来,锁光阴还真就只在飞花秘境出现过,这种出现指的是长在飞花秘境里头,秋意泊走了这么多道界,就没见过其他道界有——在其他道界这玩意儿就是传说中的神药,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反正不是地里头长出来的。
宸光道君就知道这土仪收的烫手,当即低咒了一声:“没有太多。”
秋意泊也不介意:“来个五六百根就行,多了也用不上。”
“五六百根?!”宸光道君大怒:“秋长生,你也好意思张这个嘴!你要那么多干嘛?你那破门派是被人灭门了不成!就等着你拿着锁光阴回去救命啊?!”
秋意泊无所谓地说:“那倒没有,就是锁光阴酿酒挺好喝的。”
宸光道君这辈子都没把锁光阴和酿酒联系到一起过!
他怒视秋意泊,秋意泊笑道:“反正你这宫里又没人用得上,给我点怎么了?你要是不给,那我就只好去找嫂夫人们了……”
“你还要不要脸!我不给你就打算拿我妻小来威胁我?!秋长生,你堂堂一个道君,也好意思杀女人?!”
秋意泊:“谁说要打要杀的了?说来也是巧,我给我家姐姐们准备了不少珠宝首饰,你这个地方好是好,就是忒小,什么时兴的丝绸,外域的宝石啊恐怕是没有的……我想也知道外面修士带进来的哪里能有我的好,你不给,我就去找嫂夫人们换呗。”
秋意泊微微俯身,他比宸光道君要高一些,如今俯首来看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他轻轻笑了起来,确实是占尽风流,他低声道:“……你说好不好?”
宸光道君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头皮一阵阵的发麻,他怒道:“不许去后宫!我给你就是了。”
秋意泊直起身,含笑道:“你给我……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宸光道君立刻扔过来一个纳戒,指着门外道:“赶紧带着景岳奇抄给我滚!”
秋意泊接了,转而留下了丝绸宝石。倒不是他坑宸光道君,俗话说得好,物以稀为贵,江南丝料最便宜的时候一两银子就能买一匹,可若是运到西域那就是千两黄金一匹。他搜罗了好几个道界最好的胭脂水粉、钗环法衣,真论起来那也不便宜,需知有时候也是美丽的东西就是越是珍贵,最珍贵的天材地宝往往也美得叫人见之忘俗。
秋意泊捏着纳戒,对脸色发青的宸光道君道:“所以说,有时候道侣太多了也不太好,是不是?”
宸光道君:“你最好赶紧滚,免得我心魔发作起来杀了你。”
“哇哦,带着全家老小一起死,这心魔是怪厉害的。”秋意泊对着宸光道君摆了摆手,“走了,我那头一山头的弟子等我看顾,实在是腾不出时间来,待我闲了,再来寻你喝酒。”
带着笑意的声音还未落下,他的身影便已经消失了,宸光道君狼狈地骂了一声:“谁要和你喝酒!下次再放你进来我就是……”
狗这个字,最后他还是没说出口,因为大概率下次秋长生这个人想要进来的时候,不管他愿不愿意,最终他还是能进来的。
***
秋意泊许久未来,但还是记得去天工坊的路怎么走,无他,这满皇宫都被他拆了一便,这么大的工程他这辈子也就干了这么一次,实在是叫他难以忘怀。
晗光宫也是老样子,只不过这一次来不同上次,周围的宫人见了他无有躲避的,大多是恭敬地行个礼,再迈着轻盈的步伐从他身边路边,瞧着像是正正经经的待客之礼。
天工坊也不曾改变,那巍峨的宫宇静得像是没有人生活在这里一样,秋意泊到了宫殿前叩了叩门,里头传来了一把苍老的声音:“进来。”
秋意泊拉开殿门,就跟有先见之明一样往一侧避了一步,只见殿门一开,里头就如同流水一般落下来不少东西,叮叮咚咚响成了一片,不过是一个呼吸之间,满地便都是法宝,秋意泊探出个头来:“师叔可在?”
殿中老者眯了眯眼睛,随即惊讶地道:“宗主?!”
秋意泊连连摇头:“师叔使不得,怎么又叫上了宗主?还是叫我道号吧!”
“……”景岳奇抄犹豫了一瞬,还是道:“长生。”
秋意泊应了一声,便从法宝的缝隙里选了个落脚地慢慢走了进去,景岳奇抄下意识站起身来迎,等秋意泊再行两步,他眼中惊讶之情愈盛,他骇然道:“长生,你居然已有阳神之境?!”
“嗯,机缘巧合罢了。”秋意泊笑眯眯地选了块精铁矿原石坐了下来。景岳奇抄在看见秋意泊已经叩问阳神之境的那一刹那,就知道今日秋意泊所来为何——既然已有炼虚合道之境,就该为宗门做打算了!
秋意泊也不作掩饰:“今日我来,是请师叔出山的。”
景岳奇抄沉声问道:“宗主可寻得灵地,建得宗门,又有良才美玉?”
“自然。”秋意泊认真地说:“十方道界,麓云山脉为我宗门之灵地,天品灵脉为我宗门延续之根基,又有美玉过百,只等师叔归来。”
就是这个良才美玉剑道天赋比炼器天赋强,不过那也不能算不是对吧?
炼器嘛,玩的就是烧钱,咱们一个炉子不够炸就上十个,十个不够就上一百个,秋意泊就不信教不出个人样来。
景岳奇抄闻言,静静地看了秋意泊许久,眼中复杂莫名,不知道是在哀悼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亦或者在为无悲斋的重建而欣慰,亦或者二者都有。
人心复杂,黑与白的界限往往没有那么清楚,秋意泊素来论迹不论心,真要算起来,他自己也不算多光伟正大。
秋意泊来这里请景岳奇抄,确实也是到时机了。秋意泊自认不是个吃里扒外的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万界大比在前,他总不能为了无悲斋弃了凌霄宗。再者,麓云山中除开那些才入门十年的小弟子,其他弟子中亦是有正正经经修习无悲斋道统者。他自己是清楚自己的,他这个人炼器,一半是天赋,一半是源自没穿越之前的他所汲取的阅历,拿来教这些弟子,其实是不合适的。
这一批弟子他们虽说不是全全归属于无悲斋,可日后也是无悲斋的栋梁之材,也担了传承之责,他们是需要一个有阅历有经验的老前辈带着的。他不适合,自然也就只剩下景岳奇抄了。
最后,无悲斋想要在问虚道界中重建,还有个合道道君仇家等着他去对付。说得难听些,他是不大喜欢这种被束缚的感觉的,只不过是责任使然,这才耐着性子搁那儿经营麓云山。问他内心,他是想早点完成这个任务,所以对他而言,与其天天在麓云山里过家家,耗费的时间还不如闭关修炼,早日合道杀回去得了。
许久,景岳奇抄才道:“宗主受累。”
秋意泊嘴角微微上扬:“师叔客气。”
景岳奇抄颔首,两袖无风自动,满殿法宝凭空而起,组成钢铁洪流没入他袖,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天工坊便空无一物,光亮如新。他道:“走吧。”
秋意泊起身,与他一并离去。
景岳奇抄推开了殿门,一扇又一扇厚实沉重的木门敞开,光如贯虹而入,驱散了所有暗沉阴霾。
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光明灿烂。①
秋意泊寻思着要不以后就给景岳奇抄赐个道号,以示一切重新开始——就叫熹,熹贵妃的那个熹。
***
不过一日不到的时间,秋意泊就又回到了十方道界,将景岳奇抄安排下去后,他坐于亭中,想着接下来的事情。
要如何才能让凌云道界进入万界大比?当然,是可以来他这麓云山当个长老供奉,借着十方道界的名头过去,可说到底,十方道界本土就有道君二三十,真落到他们凌云道界头上又能有多少好处?当利益足够大的时候,区区五个道君算什么?造化机缘可不是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