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18年春正月,也就是隆安四年,季汉朝廷下令在各州郡征调物资。粮秣多运往睢阳一带,各郡郡守在乡县确定徭役名单,而关西、并州的官徒、铁匠,也已早早聚集在河东、平阳等地,开始昼夜打铁制造兵家。西自陇上,东至章武,北至渔阳,南至襄阳,整个国家都在为秋季的大战做准备。
陈冲此时已经操办完了长女的婚事,在国事繁忙的时候,他反而闲了下来。虽然很不自在,但陈冲也没有打听和插手国家的政事,而是在府后开辟了一小片菜畦,每日除去读写外,不是在菜畦间摆弄些甜瓜、莱菔,就是约几个老人到城外垂钓,渐渐地,倒也有几分自得其乐。只是半夜静下来时,自己还是会有几分自嘲:年青时总说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可到了眼下,朝野反倒都希望自己无所事事,也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了。
不过女婿何晏对此倒是腹诽颇多。
他自出生便被曹操收养,在东朝却饱遭曹洪、曹丕等人冷眼,因此苦心向学,想重振何氏家业。功夫不负有心人,何晏另辟蹊径,自老庄阐述经书,自成大家,竟硬生生走出一条谈玄捷径出来。奈何东朝旋灭,他只能在雒阳重头来过。如今攀上了颍川陈氏的高枝,何晏本以为峰回路转,已入龙门,一时兴奋不已。不料等了大半载,陈冲丝毫没有为他引路的打算,这不禁让何晏大失所望,又生出一种时运不济的感受来。
长女阿娑看到眼里,心里也有几分焦急,便隐晦地向陈冲提了两次。陈冲在心底感叹女大不中留,明面上则装聋作哑,他并不想因此打破自己的原则。不料竟因此惹恼了女儿,这几日既不归家,也不操持家务,反而对着自己冷言冷语,陈冲为此也深感无奈。
次女阿韫想为两人和解,便私底下问陈冲说:“阿父,不就是为姐夫讨个差使吗?你认识的人那么多,姐夫又有才华,随便说两句就成了,有什么难为情的呢?”
陈冲笑答道:“阿父如果是那种为亲求官,汲汲名利之辈,早就把你大姊送到宫中做皇后了,怎会让她嫁给你姊夫?”
阿韫说:“我知道,阿父自然不是那种人,是为了大姊好,可姊夫就是姊夫啊!阿父对外人当然应该公正,但凡事也应该先顾顾家里才是,毕竟姊夫好了,自然大姊也就好过了呢!”
这话一阵见血,竟噎得陈冲不知如何反驳,和女儿讲大公无私吗?她其实早到了懂事的年纪,无非是在心里认为这是假话套话罢了。陈冲最终只能笑笑,他说:“夫妻之间,岂能事事计较这些?如果你姊夫因为这个就对你大姊不好,那算我看走了眼,你看你阿母,何时为你舅舅讨过官职?”
董曜这几年也成家立业了,迎娶了一家小姓女子,然后在谷城买了块地用作马场,在陇右和雒阳间来回贩卖马匹,生意颇为红火。陈冲看他自力更生,心中也是比较满意的。
谁知阿韫又说:“那是舅舅知道自己出身不好,他私底下也和阿母说过,要是能姓陈,他高低也要找阿父讨个雒阳令来玩玩呢!”
陈冲哑然,只能说:“大人间的玩笑话罢了,你莫要当真。”但等女儿离去,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感受着周遭清冷的空气,他又分外感到寂寞与孤独起来。
陈冲在心中想,为什么自己几年前没有这种感受呢?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大概是因为天天在忙于公务,无暇思考这些东西吧。哪怕有了闲暇,也只不过是片刻的放松而已。一个人长时间的自我思考,确实就像是行走在独木桥上,把人的精神都掏空了。他这么想着,突然空前地理解起万年来,接踵而来的是没有尽头的悲伤。
董白见他精神状态不对,便私下里训斥了阿娑几句,又拉着陈冲到伊水踏青散心。只是眼下在雒阳周遭踏青的,多是正值青春年华的红男绿女,陈冲和董白走在其中,男子双鬓斑白,女子则风韵犹存,再加上有侍卫左右护送,显得颇为扎眼,频频惹得行人侧目,而后窃窃私语,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这令董白颇为不快,却又无法发作,陈冲见状玩笑道:“玄德还在的时候,说你高攀我,根本不配。我说其实是我高攀你,他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然如此。”董白则没好气地答道:“你我要般配,恐怕还要再等十年。”
陈冲大笑,他干脆翻身上马,顺手把董白抱入怀中,而后拉缰策马,在驰道上逆风狂奔,踏过鲜花烂漫,莺燕横飞,直奔龙门山顶。在白石构成的山巅,微风习习,头顶有流云飘荡,脚下有伊水波澜不惊,如此山清水秀的场景,陈冲却一时怅然,他对怀中的妻子说:“年少的时候,也曾想过鲜衣怒马,美酒佳人,只是这种念头很快就忘了。不想在晚年,却满足了这个愿望,谢谢你,阿白。”董白将耳朵靠在他胸膛上,双手环住陈冲的腰,轻轻说:“别人都不会忘的事,偏偏你会忘,别人会记得的事,偏偏你记得。你啊,就喜欢与众不同是不是?跟屈原一样,举世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